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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2 / 2)


“各位,道别的时刻终于到了。”



眉飞色舞的速见话才刚说完,会场的两端喷起阵阵烟雾,台上的棺木慢慢地下沉。当棺木完全消失不见之后,大川才总算松了口气,他知道这场闹剧就快结束了。



在速见的带领之下,大川跟在众人的身后走出会场,前往位于灵堂后方的大厅。隔了没多久,包裹着白布和七条袈裟的棺木从门后送了出来,葬仪社的工作人员同时将蜡烛型的手电筒分送众人。大川拉起绑在棺轿前短的绳索,小丰和其他男性亲戚合力扛起棺轿。和子手持遗照,浪江和瑞惠手捧鲜花站在最前面,带领着送葬队伍往目的地前进。大川家的墓地位于水口进入东山的半路上,途中还得跨越贯穿外场的小溪。葬仪社的灵堂位于上外场,送葬队伍必须沿着村道一路前往二之桥,这对大川而言无疑是最痛苦的煎熬。他知道沿途的村民一定会以异样的眼神看着这一群人。



好不容易通过了二之桥进入山区,大川这才松了口气。从村道转入林中小径之后,漆黑的夜色和崎岖的路面拖慢了队伍的行进速度。小径两旁虽然设置了几盏路灯,效果却十分有限。



大川才在内心庆幸抬着棺轿的人没被小径的碎石绊倒,就听到身后的小丰轻呼一声。感觉手中的绳索往后一扯,大川连忙转身拉住棺轿。差点一屁股跌倒在地的众人腰间一蹬,硬生生地将棺轿往前一推,不偏不倚地压在大川的身上。大川使出吃奶的力气稳住棺轿,他可不想让儿子的棺木跌落地面,花费额外的时间和精力来处理善后。



在大家的努力之下,棺轿总算是稳定下来了,众人不由得松了口气。大川家的墓地就在眼前,再走几步路就到了。



大川也松了口气,低头看着手中的绳索。幸亏这条绳索挺得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可是,大川不由得心想,这棺轿也未免太轻了吧?



棺轿本来就颇具份量,棺木本身也不轻,更何况里面还装了体格壮硕的笃志。大川本身也是人高马大的壮汉,每次跟着互助会出去办丧事,抬棺轿的重担总是少不了他,再加上这阵子一连办了好几场葬礼,更是对棺轿的重量十分清楚。刚刚这么一拉一顶。总觉得儿子的棺轿似乎轻了一点。



(大概是我的错觉吧。)



大川摇摇头。



这场乱糟糟的葬礼就快结束了,再忍耐一下就好。



4



电话,响了起来。



结城呆呆地坐在儿子的床上。他听到电话的响声,却没有要接电话的意思。



打电话的人不是广泽就是武藤。他们经常来探望结城,逮到机会就想拉着他出去吃饭,结城却一点都不想出门。工坊早已关闭多时,自从葬礼结束之后,结城几乎都是靠广泽和武藤接济的便当过活,偶而禁不住两人的热情遨约,才勉为其难地跟他们出去吃饭。广泽和武藤一直劝结城与小梓连络看看,心灰意冷的结城当然提不起这个劲。



少了小梓之后,屋子荒废的特别快。小梓没离开之之前,结城偶而会打扫家里,有时也会亲自下厨做一桌好菜,更常常帮妻子洗碗擦桌子;可是当偌大的家里只剩下自己的时候,真的是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起居室和厨房堆满了垃圾和酒瓶,家里面唯一井然有序的地方,就只剩下夏野生前的房间。结城不忍破坏这房间的面貌。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待在这里的时间也愈来愈久。结城完全没有打扫家里的打算,却也不想住在垃圾堆里面,这种自我矛盾的态度连他自己都感到好笑。



丧子的冲击超乎想像,眼睁睁看着儿子死去的悲痛更是难以承受。除此之外,小梓的离开恐怕也是让结城意志消沉的原因。一连失去两个心灵上的寄托,再坚强的人也承受不了。



然而打击最深的,还是武藤保在葬礼当天所说的那句话。喃喃自语的他夏野一直很想离开这里,结城直到那一刻,才明白自己的儿子是多么的期盼回归都市。无限的懊悔孕育出难以融化的冰冷心结,历历在目的过往更让内心的死结绑得愈紧、冻得愈深。



对结城而言,待在儿子的房间无疑是一种煎熬。可是说也奇怪,每当日落西山之后,结城就难以克制走进这间房间的冲动。



令天他依然坐在漆黑的房间,床头的闹钟仍然尽忠职守,完全不知道它的主人已经不在了。看着闹钟,结城知道一天又过去了。



葬礼是上个星期日举行的,也就是说离葬礼结束已经过了七天,即将迈入第八天了。一想到这段时间总是呆坐在这里的自己,结城不禁露出自嘲的微笑,一方面是惊讶于自己居然能在房间里面窝那么久,而方面则是嘲笑与世隔绝的自己竟然还保有时间感。



(八天了。)



也该振作了,总不能老是让广泽和武藤替自己担心。



“就算在这里坐一辈子,也等不到夏野回来。”



这句自言自语带给结城想象不到的失落感,他终于明白自己在等什么了。



“……原来如此。”



结城以双手掩面。



原来自己是在等这个。为了那一丝微平其微的可能,结城坚持要将夏野土葬。这一切只是期待老天爷被他的诚心感动,让夏野复活。



八天了,没有改变,也没有奇迹。奇迹根本不该发生,死后复活根本不存在,就算等上一辈子,夏野也不会回来。永远不会回来。



结城哭了,咬着指甲的他开始考虑要不要离开这里。这个山村没替他带来什么,反而让他失去了一切。



(可是夏野还在这里。)



结城不忍心抛下夏野独自离去。当初是他把儿子带来,禁闭在这个小小的山村,想不到却因此害死了儿子。如果夏野一直住在大都市,搞不好就不会死了。一想到这里,结城就觉得自己应该留下来陪伴儿子。



儿子的死已经把结城牢牢的跟村子结合在一起了,解不开的桎梏将结城留在这个悔恨之地,至死方休。



结城终于如他所愿融入了这个村子。成为外场的一份子;现在的他却一点都不快乐,只感到无比的沉重。



5



拖着脚步的阿彻走在漆黑的山路。他所攻击的老者在今天的袭击当中全身痉挛,恐怕是活不成了。



(又杀了一个人。)



背负的罪孽愈来愈深,终将无法自拔。



爬上西山的途中,阿彻遇到一名男子。刚从村子里回来的那名男子叫做后藤田秀司,阿彻听过不少有关他的传闻。他是村子里第一个复活的人,年迈的母亲死于他的袭击,自责的念头让他从此成为一个废人。绝大多数的同伴都对秀司没什么好感。正雄更是对他不假辞色,毫不掩饰内心的厌恶;不过阿彻却很能体会他内心的痛苦。秀司以自己的凶器刺伤自己,沉迷于短暂的快感,堕入颓废的深渊。老实说阿彻真的很想起而效尤,要不是看到脚步虚浮的秀司自我麻痹之后反而失去了杀戳的罪恶感,阿彻早就这么做了。秀司的自残是为了透避弑母的罪恶感,所以他的良心早就不受杀戳的谴责,阿彻虽然也很想遗忘自己的罪行,却不希望因此换来更深的罪孽。所以他只是羡慕秀司罢了。并不想成为第二个秀司。



步伐凌乱的男子消失在黑暗之中,阿彻默默地走着。来到西山的林道出口,阿彻停下来思考。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前往北山探视夏野的坟墓,抑或是直接回到山入的住所。



夏野大概不会复活了。若真有复活的可能,早就被人从土里挖出来带回山入了,不可能等到这个时候。看来他真的与世长辞了。



可是阿彻的内心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他无法克制自己的冲动,沿着伐木小径走上北山,前往寺院的墓地。就在快要抵达佛寺的时候,阿彻发现有个人正挡在前面。



那个人是谁、又代表了什么,阿彻和他的同伴都十分清楚。



“扫墓吗?”



正志郎微笑。这个人不是阿彻的同伴,而是不折不扣的人类。他藉着庇护兼正之家的住人,获得大家对他的接纳。



阿彻低头不语,准备接受斥责。



“劝你最好别太接近佛寺,那里的副住持已经发现我们的存在了。”



正志郎以“我们”表示亲昵,然而他与阿彻并不是同类。



“沙子有事找你,到兼正去吧。”



阿彻点点头,畏畏缩缩地转身离去。造访墓地的事情已经被他们知道了。



兼正的召唤代表制裁。若出面的人是佳枝,顶多被训一顿而已;若是辰巳出面,恐怕逃不过严厉的惩罚,情节严重的就会直接被叫到兼正之家,由正志郎或是沙子训斥一顿,再交由辰巳处置。阿彻和其他的同伴没有拒绝的权利,每个人都知道畏罪潜逃会有怎样的下场。阿彻还记得上次跟着众人将潜逃者的尸体埋入土中的情景。



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兼正的门口,阿彻伸手按下门旁的电铃,就如同自己是活生生的访客。年轻女子的应答声从对讲机传来,阿彻对这个声音没什么印象。对方应该是住在兼正的佣人,跟阿彻他们没什么交集。



打开小门的是一名女子,阿彻知道她是原本住在中外场的三村安美,三村家于入秋之际突然举家搬迁,唯独安美一人现身山入。这阵子没见到她的身影,阿彻还以为她到大都市去了,没想到竟然跑到这来。



“敝姓武藤,是桐敷先生要我来的。”



安美点点头,挥挥手示意阿彻进来。通过小门之后,阿彻朝着主屋前进,从玄关进入屋内。



虽然是阿彻第一次进人兼正大宅,不过他之前就料到自己迟早得来这一趟。走进宽敞的大厅之后,安美朝着旁边的房间一指。



“在这里等一下。”



阿彻点点头,忸怩地站在房间一角,脸上的神情十分不安。



几分钟之后,阿彻听到陶瓷器皿的轻微碰撞声。回过头一看,将两杯咖啡端在托盘上的沙子正从门口走了进来。阿彻不由得在内心暗笑,沙子的行为好像在招待人类的访客似的。待会沙子一定会叫自己坐下,阿彻心想。



“坐吧。”



听到沙子讲出了意料中的台词,阿彻在快哭出来的睑上硬挤出一丝微笑。沙子将咖啡放在桌上,似乎对阿彻的反应有些讶异。尸鬼没有摄取人类食物的必要,倒是还可以摄取水分。阿彻不觉得尸鬼有摄取水分的必要,不过说也奇怪,山入的饮科却总是堆积如山,喝也喝不完。人多的地方总是少不了酒,或许这个道理也适用于尸鬼身上吧?在山入,酒精类饮科的消费量绝对不在少数,即使喝再多也喝不醉,大家还是很喜欢饮酒。



“听说你一连好几天跑到佛寺的墓地?”



阿彻点点头。



“杀了他让你感到很痛苦?”



“当然。”阿彻直视眼前的少女。“夏夜是我的朋友,杀了他当然很痛苦。好端端的人就这样死了,为什么你们一点都不在乎?”



沙子微笑以对,笑容当中却隐藏着一丝阴霾。



“尸鬼藉着猎杀人类而活,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不猎杀人类,尸鬼就活不成了。”



“可是……”



“人类不也是会捕杀猎物吗?不也是靠着杀生而活吗?所以这不是杀人,而是让自己存活下来的必要手段。”



“人类跟牛啊、猪啊这种家畜并不一样。”



沙子垂下双眼。



“没错,人类跟家畜不同,至少外表看起来不一样。家畜不会说话,也没有喜怒哀乐,可是,真的是如此吗?”



阿彻皱起眉头看着沙子。



“家畜也不想死,应该说每一种生物都希望自己躲过死亡的阴影。‘生命’是让生物存活的机制,任何生物都有自己的生命,为了生存而活。如果你以为只有人类不想死、只有人类会对死亡感到悲伤,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悲伤的情绪不只存在于人类,对死亡的恐惧更不是人类独有的情绪反应,难道不是吗?只不过人类仅能了解自己的悲伤与恐惧罢了。”



“可是……”



“如果你打算伤害家禽家畜,它们也会逃命吧?所有的生物都不想死,甚至连花草树木都一样,因为生命是被设定为存活下去的机制。要设法维持生命、并且留下自己的后代,这就是生命最根本的本质。”



说到这里,沙子指着瓶中的鲜花。



“那朵花又何尝不是如此、何尝不是为了生存而活?对于生命而言,任何阻碍生存的人事物都会带来悲剧,这一点放诸四海皆准,无论是人、动物或植物都是如此。那朵花是切花,硬生生地从植株剪下来的花朵,濒临死亡的边缘,却还是努力的吸收水分,维持花朵的生命。这朵花正在对抗死亡,所有的生命都是如此,人类却为了自己剪下鲜花、屠杀家畜,顶多在下手之前报以怜悯的眼神罢了。



你现在的行为跟以前的所作所为并没有不同。现在的你虽然饱受良心的苛责,但是并非因为你做的事情太过残忍。唯一不同的是之前你的良心被制度所蒙蔽,而不会感到自责。人类的制度告诉你不必为了家畜和植物的死感到悲伤,充其量你的良心只是被制度麻痹了而已。”



“我不这么认为。”阿彻双手掩面。“你刚刚说的我都了解,也觉得很正确,但就是不能接受。”



“为什么?”



“因为每个人都不想死。杀人是非常残酷的,这是不争的事实。当人类发现别人想夺走自己的生命时,都会大声的哀号,祈求对方手下留情放他一马,难道不是吗?”



“家畜在面临死亡的时候,不是也会哀号吗?”



“话是没错,可是……”



沙子露出微笑。



“你确定被杀死的家畜真的会发出哀号吗?告诉你好了,那根本不能称之为‘哀号’。”



阿彻抬头看着沙子。



“严格说来,那只是‘类似哀号的声音’罢了。人类无法了解家畜的想法,更不能体会家畜的感受,他们觉得动物临死前的声音听起来跟人类很像,所以就把那种无意义的声音视为哀号。”



“可是你刚刚不是说每一个生命都不想死吗?”



“没错,生命都不想死,因为死亡悖离了生命存在的意义。不过这跟杀不杀死家畜是两码子事,一点都不相关。



你听好了,面临死亡的家畜的确会发出哀痛的声音,人类将这种声音视为‘哀号’。原因很简单,因为那种声音听起来就像‘哀号’,会让人类联想到死亡的‘痛苦’,所以人类才认为家畜死前也会发出‘哀号’。问题是人类根本不了解家畜的想法,家畜死前发出的声音或许真的是代表对死亡的恐惧,也或许根本与人类所认知的‘哀号’完全不同,人类无法理解这种声音代表的真正意义,无法与家畜沟通,所以只好用自己理解的思考模式,将那种声音解读为‘家畜临死前的哀号’。注意了,这里就是关键所在。”



阿彻屏息以对。



“既然人类不了解动物的感受,又无法与动物沟通,就不应该以人类的逻辑来解释动物的行为,更不该将动物临死前的一举一动解释为对死亡的恐惧。”



没错,尸鬼了解人类的心,也了解人类的恐惧和悲伤,两者使用相同的沟通方式,彼此可以沟通。不过两者间的共通点也就仅止于此,不论是否使用相同的沟通方式。尸鬼都必须猎杀人类以求生存,这就跟人类猎杀野兽、采集植物的道理一样。遭到猎杀的人类的确会陷入恐惧和悲伤的情绪,然而畏惧死亡的生物不只有人类,所以并不必特别在意。真正特殊的,反倒是拥有共同符号、可以彼此沟通的尸鬼与人类间的关系。”



“共同的符号……”



“没有必要怜悯猎物。猎杀人类不过是我们求生的手段,跟人类猎杀其他生命是一样的。尸鬼和人类的关系特殊,也难怪你会不忍心伤害人类,不过你别忘了,人类在伤害其他生命的时候可是一点也不在乎,更别说是同情猎物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苛责自己的良心?



我们是尸鬼,这里是我们的狩猎场,猎物就是人类。不过我们的猎物十分顽强,而且也十分狡猾,狩猎的时候一定要特别留神,否则可能会遭到反扑。与人类猎杀动物比较起来,尸鬼猎杀人类的危险性要高出许多,所以行动的时候千万不能大意。大胆计划小心行事,这才是让我们的族人得以存续的不二法门。”



“可是……”



“我们不想死,你呢?”



阿彻低头不语。



“你也不想死,否则就不会攻击猎物了。”



“……是的。”



“我不会命令你不要同情猎物,可是你也用不着太过自责。与其躲在暗处自怨自艾,还不如训练自己多杀几个猎物比较实际。这就是尸鬼的宿命,我们无从选择。”



以手掩面的阿彻开始啜泣。衣裳摆动的声响传入耳中,阿彻感到小小的手掌按上肩头。掌心冷冰冰的,轻柔的触感却在阿彻的心中注入一道暖流。



一想到将自己逼入这步田地的首领竟然正在安慰自己,阿彻顿时感到十分讽刺,泪水夺眶而出的他却离不开那副小小的身躯。纤细的手臂环绕在阿彻的肩头,轻轻地抚慰受伤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