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空中散落之花(2 / 2)
「这样就能毫无牵挂的去另外一个世界啦。」
「因为吉野是个贪吃鬼啊。」
「在那个世界也能吃得饱饱的吧。」
一边彼此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一边走出店门的队员们。听他们开玩笑似的说出『那个世界』,我的心痛苦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些人,都已经完全做好了赴死的心理准备。远在出击命令下达之前,必定是在进入特攻队的时候,就一直有着坚定不移的觉悟吧。
这是多悲伤的事情啊。
做好赴死的心理准备活了几个月的人们。
虽然我终究无法认同特攻,但不得不为这些人的坚强所感动。
「……谢谢。」
我与鹤阿姨并肩,低头鞠躬。
「至今为止真的非常谢谢大家。能被大家百合、百合这么亲昵的喊,我相当高兴唷。谢谢……。」
我饱含着敬意与感谢,深深鞠躬。缓缓抬起头后,被温暖的笑脸包围。
「我们才要说谢谢,百合。」
「我没有妹妹,所以喜欢百合喜欢得不得了。」
「因为百合是我们的妹妹呀。」
「你总是带着笑容迎接我们,真的很开心喔。」
他们一个接一个的摸摸我的头,走出店门。有轻轻摸一下的,有摸好几次的,还有摸到把我头发揉乱的人。大家看见我变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都笑了。
泪水溢出眼眶。
最后,是彰。
「……彰。」
我声音颤抖,嗓子沙哑,没办法好好喊他。
彰露出笑容,砰、砰的摸摸我的头。
「百合真是个爱哭鬼。」
「……我没有哭。」
「快了吧?你看,已经有泪水了。」
即便是揶揄的声音也这么温柔。我的泪水一颗颗滴落。
「下回见啰,百合。小心不要受伤或生病喔。」
「……呜。」
我忍不住呜咽声,什么都说不出口。
深刻感受到,这是最后了。
从彰的话中,感受到「这是最后一面了,再见」的言外之意。
「百合,你要健健康康的……。」
放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我,彰走出店门。
鹤阿姨握住我的手,一起走到外面。
月光照在要回基地的特攻队员们背上。他们一边开心的谈笑搭肩、戳来戳去,一边往前迈步。
彰与大家保持着一个短短的距离,缓缓地走在队伍的最后。
逐渐远去的背影。
最后一面了?已经是最后一面了?已经再也见不到了?真的?
讨厌。这,果然很讨厌。
回过神来时,我早已松开鹤阿姨的手,跑了出去。
「……ㄓㄤ……彰!!」
听到我的喊叫声,位置靠后的队员们回过头来。看着我直直朝彰的方向奔去,他们随即一脸装做没看到的样子先行离开。
彰抱住了以飞奔之势跑过来的我。
我把脸埋在彰胸前。
「不要去……。」
小声地说。
「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拜托你了,不要去……不要死,不能死啊……因为,要是死了,就见不到了……真的,就见不到面了……。」
我的手环着彰的背,拼命地抱住他。
「不可以,不要去,不要去。不要丢下我离开……。」
彰的手臂轻轻地从两侧环住我,我最喜欢的体温将我包覆住。
彰的大手,抚摸着我的背脊。但是,彰一句话都没有说。
「呐,彰,别走……。」
「……。」
我的话语在空落落的天上飘荡,被吹散在夏夜的晚风中。
我哭着抬起头,彰的脸在月光照耀下白得发光。他虽然在微笑,但眉头看起来相当困扰的微微垂下。
我并不是要让他露出这种表情,我并不想让彰为难。
我已经,什么都不能说了。
缓缓的松手离开。
「……抱歉,彰,我说了任性的话,抱歉……。」
「百合……。」
我双手拭泪,抬起头看彰。
在稍微有点距离的位置,走在队员队伍末端的石丸先生,像是要观察我们这边状况似的回头看了几眼。
再留下去的话,会给其他人也造成困扰的。
我紧紧握住彰的手,一边看着他的眼睛一边说。
「……谢谢你救了我那么、那么多次。如果没有彰,也许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真的,谢谢你。」
彰垂下眼帘,嘴角勾了勾。莫名的,看得出苦涩。
所以,我笑了。
虽然应该笑得很丑,但这是我现在尽全力能挤出来的笑容了。
「去吧,彰,大家都在等你喔。」
「……百合。」
「至今都很谢谢你。去吧。」
彰抓住我的手腕,用力往他怀里一拉,以至今前所未有的力道环抱住我的身体。
我几乎无法呼吸。彰的唇贴在我耳边。
「……百合,百合。抱歉,谢谢……。」
力道更强的紧抱后,彰缓缓松手。
接着,彰转身背对我,而后一次也没有回头的迈步离开。
在他的背影因周围的黑暗而看不见为止,我一直站在原地。
「那我出门了,百合。」
「慢走,路上小心喔。」
第二天早上,我挥手目送鹤阿姨从玄关出门。
最后,我还是没有目送特攻队的勇气。
要是去了,即使要飞的特攻飞机起飞,我一定也会想挽留,还是会大声的喊不要去。
好不容易昨天说出了漂亮的临别赠言,所以,我已经不打算再见彰了。
我不想给彰带来困扰,不想让帮助了我这么多次的彰为难。
我在房间的一隅抱膝坐着,直直盯着榻榻米的纹路。
今天天气也很好,非常热。蝉声与微风从打开的窗户中溜了进来。不管是什么时代,蝉声果然都一样吵啊。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忽然一阵强风吹来,挂在窗边的古朴风铃发出带着凉意的叮铃、叮铃声。
摆在餐桌上的纸被这阵风吹落到地上。啊,我想,站了起来。捡起掉在附近地上的纸,不经意的扫了一眼。
是写给鹤阿姨的,用漂亮的字迹,写着『请寄出』。
我的目光落到放在桌上的一叠纸张上。那是特攻队的大家写给家人的最后一封信,每一封都放在洁净的白色信封中,仔细地封缄,用纯黑的墨水写上收件人姓名。
应该是昨天晚上寄放在鹤阿姨这里的吧。我听说鹤阿姨一直都会保管特攻队员们的信件,然后送到他们家人那里。因为若是从军中寄出,内容会被检查。
我不由得一封一封拿起来看。
端正整齐的,寺冈先生的字。一定是寄给太太与女儿的信件。
浓重豪放的,加藤先生的字。似乎是写给父亲的信,还有寄到小学的信。果然是热血教师。
石丸先生的字意外地好看,写上了所有家人的名字,寄件人的位置上写了『从另一个世界 智志』,很有爱开玩笑的石丸先生风格,让人心疼。
然后……是彰的信。纤细而工整的文字,似乎是给所有家人一人一封信。很像个性认真的彰,我想。
写给父亲的,写给母亲的,写给弟弟的,写给妹妹的。
看到这里,我「唉」的想了一下。还有一封信,最后的一封。
「……骗人。」
信封上,写着『给百合』。
我的心脏砰通跳。
耳朵深处听得见砰咚砰咚砰咚的脉搏声。
彰,我的嘴唇自己动了。
彰、彰、彰。
我无声地持续呼唤。
直到最后的最后,都用他的温柔紧紧束缚我、让我难以割舍的,残酷的人。
等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跑了出去。
奔出家门,从小巷来到大马路上,撞到行人也不管不顾的哒哒哒哒跑着。从遭到空袭还没能复兴、烧焦的城镇中,往基地跑去。
人生至今为止还没跑这么快过。我想就连空袭的时候也跑得比现在慢。
被落下的太阳光照得针刺般疼痛,汗像瀑布一样流,侧腹疼痛,喉咙收紧似的难受,腿像棍子一样僵硬,脚尖不听使唤,摔了好几次。
即使如此,我还是一次都没有放慢脚步。
要赶上啊。拜托,要赶上。
我虽不识神佛,但仍祈祷。
做出这么绝望、残酷疯狂世界的神明。对彰的死冷眼旁观的残酷神明。
至少今天、至少最后,让我的愿望实现吧。
基地的机场,看得见跑道。
自己呼吸的声音吵杂得很,呼吸困难,全身都痛。好痛苦,好痛苦。
即使如此,我还是得去。早一分钟也好,早一秒钟也好,到你那边去。
特攻飞机已经在跑道上排成一列,开始缓缓移动。
等一下……不要走。还不要走,再一点时间就好,等我。
跑道周围已经聚集了多到数不清的人。有向特攻队员敬礼的大叔,模仿似的一个一个敬礼的小男孩,一边流泪一边挥白手帕的妇女,拼命挥舞着单支花朵的女学生。
另外一头,是从特攻飞机的驾驶舱里,笑着对送行的人挥手的队员们。有高举家人或居民们赠送的花束或吉祥物品,说了些话的人。引擎声很嘈杂,什么都听不见,但从唇型可以知道是在说谢谢。
队员们穿着崭新的军服,全白的围巾在夏日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们不输给阳光明亮、有朝气的笑容闪耀着光辉。
我跑到送行的行列前面,寻找彰的身影。
特攻飞机一一从眼前通过。不管是哪一位队员,真的都露出明亮的笑容。在我旁边的妇女小声说:
「多么的俊朗……多么的勇敢,啊啊,多么的神圣尊贵啊……。」
开始朝着他们合掌膜拜。
「是活着的神明……。」
加藤先生的飞机从我眼前经过,他额头上绑着用黑墨写着『一击必沉』的国旗头巾。
接着,石丸先生的飞机来了。他朝着送行的行列,露出一如往常活泼的笑容挥手。
然后,下一台过来的是。
「……彰、彰───!!」
我用我声音的极限,呼喊着。虽然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见,但总之就不管不顾地拼命喊着他的名字。
「彰!彰!彰!!」
我竭尽全力大幅挥手,彰、彰的喊着。
不知道是不是声音传到了彰那里……彰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我身上。
彰惊讶的睁大眼睛之后,露出我最喜欢的温柔微笑,然后松开握着操纵杆的右手,从胸前拿出某个东西,朝我丢了过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拼命伸手,去拿那个东西。
───是朵开得十分美丽的百合花。
甘甜的香气轻飘飘的刺激着鼻腔。
泪水流下。
我抬起头,喊着彰。但是,已经喊不出声了。
彰朝我挥挥手,就这样带着好看的笑容通过。
在怅然若失送行的我眼前,最后一架飞机也通过了。
在前方,领头的飞机起飞。下一台飞机,然后再下一台飞机也起飞,之后陆续起飞。
终于,彰的飞机也起飞了。
特攻飞机像被天空吸走般高飞翱翔,在上空编组队形。然后像行礼似的,在送行的人们头上飞了一个大回旋后,就这样往南方飞去。
直到宛如小小光点般的特攻飞机一下子融入遥远的晴空、再也不会回来的天空为止,我眼睛眨也不眨,一边紧握着百合花,一边盯着逐渐变小的机体身影。
───之后,我的身体摇晃前倾,趴倒在地。
就这样,失去了意识。
(注)
勤劳奉仕:为国家义务奉公、无偿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