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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第86节(1 / 2)





  对他突然问出如此一句可谓是大逆的话,裴冀仿佛也毫不惊怪,只看了他一眼。

  “你问皇帝是否元凶,伯父无法作答,因伯父并不十分清楚当年内情。当时伯父也遇变故,被羁绊在了南方,无法脱身及时返回长安。但在当中,皇帝必然不可能完全无辜。这一点,你既问了,我也不妨直说。”

  裴萧元的目光在暮色里变得闪烁不定起来,忽然,耳中听到裴冀问自己:“二郎,你在想甚?”

  他垂下眼目,不应。

  裴冀凝视了他片刻:“方才我若是告诉你,一切都是皇帝的过错,是他为着一己之私,害杀了你的父亲和大兄,你又打算如何?与皇帝为敌,颠覆朝堂,以求复仇吗?”

  他依旧不应。

  “即便你有这样的念头,我也绝不会允许。”裴冀的声音不觉间变得严肃了起来。

  “纵然今上非无辜之身,甚至私德有亏,但于一个皇帝该做的事,他也算是躬体力行,并无可指摘之处。更何况,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他虽非仁善之人,却也绝非那种为达目的便可不择手段的阴险小人。以私仇而乱天下,这绝不是你父亲愿意看到的情景!”

  在变得愈发聒噪的一片昏鸟归巢声中,木阴下的裴萧元抬起了头:“伯父,方才你也说了,皇帝必定不是无辜之身。侄儿可以因他身份,不报私仇,但若明知当年之事和他脱不了干系了,侄儿还是困于爱欲,求娶他的女儿,则侄儿又是什么人?这与见色忘义之徒,又有何分别?”

  裴冀用同情的目光望着他,最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萧元,你还是太年轻了。等你到了伯父这个年岁,你就会明白,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谁对谁错。到了一定位置,做什么,不做什么,便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了了。人死不能复生,真相到底如何,也未必就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活着的人,好好过下去。”

  “当初还在甘凉,告身送来之时,伯父是不希望你接受的。因伯父知道,一旦你踏入长安这个是非之地,你便不可能再轻易全身而退了。是你执意要来,又和公主结下了如此的缘分,或也是时运使然,若能顺势娶到公主,与她共进,为你的父亲,为八百将士,早日谋取到正名的那一天,这不好吗?”

  “何况,伯父方才也说了,只是为你争到一个机会而已,并无强迫你的意思。”

  说到这里,裴冀抬手,指着面前棋局。

  “‘人心无算处,国手有输时’。下棋如此,世事又何尝不是如此?圣人非圣人,世上更没有从不犯错的圣人。”

  “伯父言尽于此。你自己慢慢想清楚,将来不要后悔便可。”

  裴冀说完起身,缓步离开。

  暮色完全地笼罩了这片苍山下的泉林。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诲和青头蹑手蹑脚地靠近。

  “师傅?”他冲着前方那尊在沉沉暮阴里看去宛如坐化雕像的背影,小心地叫了一声。

  “郎君!你一直盯着石头棋盘作甚?好不容易回来了,再不去准备大射之礼,公主就要被人夺走了!”青头早就按捺不住了,冲到裴萧元的面前,嘀咕了一声。

  裴萧元醒神,动了一下,抬头望了过来。

  李诲忙上去解释。

  下月,皇帝便将结束苍山避暑,返回长安,但在动身之前,将举行一场大射之礼。

  所谓大射,是一种传袭自周礼的古射礼,为最高级别的射礼,最初,是天子、诸侯为祭祀等重大活动选择参加参祭之人而举行的比赛礼仪,后来慢慢演化,到了本朝,大射礼更是被列为军礼之一,形式也不再拘于单一的射箭。

  但无论变化如何,择士并赋予荣耀,始终是大射礼的重要目的。

  “徒儿听闻,此次大射之礼,明面说要昭显我圣朝武功,为陛下择一位参与大寿庆典的祭官,实际是因求娶我姑姑的人太多,陛下难以定夺,要凭大射礼来选一个最有资格配得上我姑姑的英雄之士!”

  李诲觑着裴萧元,轻声细语地解释道。

  第85章

  翌日,裴冀离开苍山返往东都。

  他这一趟,来是深夜,去是天光熹微的清晨,中间停留的这段时日,行事也极为低调。除奉召伴驾外,只与宁王、崔道嗣聚过几回,或对弈林下,或寻访古寺,公开场合罕有露脸,更不曾与随驾苍山的众人往来过。

  唯一一个例外,是新安王李诲。

  这少年不像别人,因为摸不清皇帝对裴冀的态度而不敢接近。所谓无欲则刚,他没有任何顾忌,知裴冀曾是文坛大家,怀着对这位昔日名臣的仰慕之心,常携自己作的文章前来拜望,请求赐教。裴冀也知他是侄儿在长安收的徒弟,爱屋及乌,又喜这少年知书达理,谦逊好学,自己在此终日无事,自然不会拒绝,一老一少便常见面,日常除了谈论诗文,也一道走遍苍山各处胜景。等到裴冀离开之日,二人俨然已是如同忘年之交,送行的人,除奉旨而来的赵中芳以及宁王、崔道嗣和裴萧元,另外还有一人,便是依依不舍的李诲。

  裴冀去后,展眼,八月底,求婚使陆续抵达苍山。

  各家对此次求婚皆显露出极大的重视,来者要么身份显贵,要么是家族至亲。

  如西平郡王府,派来的使者是世子的亲舅,宣威将军,益州折冲都尉黎大禄。

  兰泰这边的人,更是两者兼而有之。渤海的扶余夫人不辞劳苦,亲自领着一支近百人组成的队伍日夜兼程,跋涉而来。

  这位夫人是兰泰的大姑母,当今渤海王的亲姐,曾摄政并抚养过兰泰之父。景升末年圣朝变乱之时,正是她的摄政期,她赶走前去拉拢的叛军,更不曾有过趁火打劫的行为,始终恪守藩礼,因而定王登基之后,册封她为扶余夫人,食邑五千,以表彰她的功勋。如今她已年过五旬,早就还政不出了,本该颐养天年,却还以婚使身份入朝,可见对兰泰求婚之事的看重。

  扶余夫人到来,皇帝自然也极是重视,不但特意为她举办迎宴,随后接下来的时日,公主也常亲自陪伴夫人消遣。

  依礼部和太史局上奏,大射礼定在九月九日举行。前一日,恰逢扶余夫人生辰,公主亲自出面祝寿。她知夫人心悦华夏古仪,特意为夫人准备了一场代表最高规格的古之太牢燔炙宴。宴除食用太牢三牲牛、羊、彘肉,另备鲜鱼、肥兔、鹿、鸽等山珍海味,佐以各种香料,燔炙过后,献夫人享用。

  当天,苍山日丽,静波如碧。公主在湖边宝光楼的长廊下,择了一片平缓的湖畔草陂设帷摆宴,扶余夫人和她同坐主位,长公主、虞城郡主、丹阳郡主以及其余一众命妇女官们沿廊陪坐。乐师在水边奏曲,伶人献上祝寿歌,歌声荡漾在水面之上,渐渐吸引来了成群的红嘴鸥、绿头鸭、还有黑翅的长脚鹬,众水鸟在水边往来蹁跹,翔舞不绝。侍宴的众多庖人和宫人们利落地穿行在岸,送上美酒和炙肉,身影往返不绝。参宴贵妇人们头上身上的珠玉在阳光下更是金光闪烁,笑谈声伴着乐声、鸟鸣声,随风阵阵飘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之上,一派欢和盛丽的景象。

  宝光楼附近,距宴场百余步外,一片无人的湖畔草地之上,仰卧着一名身着卫官服侍的青年男子。他的双手枕在脑后,一腿屈膝弯着,另腿随意架叠在股,脚上那擦得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靴的尖头,高高朝天翘起。

  此刻他闭着双目,在那头隐隐飘来的乐声和夹杂在当中的妇人们的欢笑声中,只翘脚晒着日光,看去懒洋洋的,一动不动。

  忽然,伴着轻轻踩踏草叶的窸窣步足声和系在裙上的环佩所发的轻微玎珰声中,有人蹑足向他行来,终于走到近前,停了下来。自袖管和裙裾内散出的幽幽香风,慢慢钻入了他的鼻,他却依旧闭目躺着,恍若毫无觉察。

  少女终于忍不住了,绣鞋猝然踢了下地,飞起一片草泥,纷纷落到这青年男子的脸上和身上。

  他睁眼,对上一双正俯视着自己的含着几分嗔怒似的明眸,随意拂了拂脸,随即又闭了目。

  这少女便是卢文君。见状,再次抬足,这回径直踢在了他的腰上。

  青年再次睁目,皱了皱眉,不快地道:“郡主不去参宴,跑我这里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