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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第24节(2 / 2)

  宋伯康不甘就此退出竞争。那日在大恩寺偶见絮雨画作,颇受震动,决意将人先揽到手下,随后在方山尽面前再三游说,劝他争上一争,最后方山尽勉强同意出面,就这样,絮雨才得了一个名额,最后一名入了画学。

  循宫中一向的惯例,哪个考官点的人,入宫后便归其门下。絮雨就此成为方山尽的门徒。

  争到助手之后,宋伯康此前最为担心的事,也暂时没有发生。

  虽然姚旭深受宫中太皇太后等人的赏识,在直院内地位压人,势力很大,一心想要做神枢宫主殿的主画,但监工神枢宫的内侍袁值,大约也知方山尽与叶钟离的渊源,并未如姚旭所愿的那样,将这两年时常告病的方山尽直接剔出主画的位置。

  就在昨日,直院接到上命,姚旭和方山尽暂时同为神枢宫主画,即日起做好准备,通力合作,务必要在年底之前,完成神枢宫内的全部图画。

  这其中,重中之重,是在神枢宫主殿崇天殿内复现当年永安殿内的天人京洛长卷。

  宋伯康告诉絮雨,入宫之后,她无须画任何其余的图画,更不用与其他画工一样去做为壁画打底的抹泥搭络压面涂白等琐细之事,那些自有另外之人负责。

  她需做的,是充当他的助手,专注崇天宫主殿内的长卷。

  但在此之前,她需熟悉神枢宫的建筑,往国家藏书院弘文馆查阅当年叶钟离旧作的图画资料,过些时日还要出宫实地考察,知长安方圆至少三百里内的景物。

  以上全部纳入胸膛,心中有画,方能作画。

  “你放心,这些我都会带你。入宫后你多看,少说话,务必记住我的吩咐,莫要惹祸。”

  宋伯康是个性情严厉的人,从这些天接触的印象看,做事一板一眼,画也如其人,功力自然是深厚的,用笔工整有余,但气韵不足。

  他大约也知自己弱点,从一开始也没想过要做主画人,而是打算栽培絮雨和他一道充任方山尽的副手。

  尽管絮雨入宫为画师的目的和身边人不同,不在于功名利禄或史册留名,但便如同要用画笔与阿公进行一场相隔二十年的交谈,以画师之身,参进如此一件重大的绘事当中,她又岂敢有半分的敷衍?

  她郑重应是。

  宋伯康对她谦虚的态度很是满意,更庆幸当日意外收下如此一位虽年轻却有着不俗画技的助手。经过这些时日在画学中的观察,他对此年轻弟子的画技更是添了不少信心。此后作画,得如此助手,定能事半功倍,和姚旭争上一争。

  “明日便入宫廷,和你从前在外不同。你早些休息。”

  对着看重的新收入门下的弟子,宋伯康的语气不自觉也温和了不少。

  翌日,絮雨走进宫门,就此以画师身份,正式步入宫廷。

  第27章

  首日,她先随宋伯康去往集贤殿认路。那处是直院所在,接着便是神枢宫。此宫坐落在当年被焚的万寿宫的旧址之上。从前曾过火的残宫悉数拆除重建,惟一处未动。

  那便是永安殿的残迹。

  之所以不拆,是因今上于登基的第一日,便曾来到太庙发声,永安旧址,永不拆除,原地留存,用以警醒后人,永世乾乾,惕厉勿忘,免覆辙重蹈。

  当日之声,振聋发聩,故这残殿予以保留,只不过多年过去了,如今周围林木葳蕤,荒草萋萋,几乎完全遮挡住断垣残壁。若非走近,平常也是看不到的。

  新宫由内宦袁值监工所建。袁值本就靠着监造起的家,此番营造这座为圣人五十万寿之贺用的宫殿,花费心思之巨,不言而喻。

  此间的主宫依天宫北斗之位定址,故又名神枢宫。整座宫殿坐落在一座巨大的四方夯台之上,仅仅是从地面走上台基进入底层大殿,便有八十一级如意踏跺台阶,正中主殿宏伟庄严,巍峨若可通天,东西配殿连横,更有飞楼高台,壮丽无比。而其中大殿,面阔十一间,三层,达百丈之高,名崇天殿。

  这里,就是将要复原昔日天人京洛长卷的主殿。

  接连几日,絮雨随宋伯康等人在神枢宫内登阶攀楼,上上下下,比量尺寸,忙碌间神思无暇,暂也顾不上别事。这日清早,她如前几天那样就近自皇宫侧门右银台门入宫,来到了位于集贤殿西北配殿处的值房里。

  直院下的人已悉数到齐,正等着画直、副直等人。每个人的面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些紧张或期待之色。

  此前那个在大恩寺里作画偷懒被宋伯康痛斥过的年轻画工看见她,靠来低声搭讪:“你昨夜睡得如何?我一夜都睡不着,今早一听到晨鼓便起了!”

  他名叫林明远,是宋伯康的亲戚,故能够以荫恩之身入宫做了画工。宋伯康重视絮雨,直接将她从画工拔成画师。这几天包括林明远在内,众画工不是被分配到别殿做事,就是忙着干糊墙打底之类的粗活,而她才入宫,便能够以画师的身份跟在宋伯康身边,显然接下来是要做大事的。林明远羡慕之余,对她自然也高看了几分,加上二人年纪也差不多,便将她引为知交,刻意亲近。

  此时他之所以如此激动,是为一件就要到来的事:神枢宫大功告竣,依照惯例,当有谢土酬神之礼。太子殿下今日便将领百官往神枢宫举行仪式,以表对天地诸神庇佑此宫的谢意。直院里的人也将随同太子祭拜,祈求诸神继续护佑,令接下来的图画之事也能顺利完成。

  当然,直院之中,除有正式官职的画直和副直之外,其余人是没有资格参与祭祀的,他们只能远远地列在队伍之末,五体投地,以这种敬姿来感化天地诸神祈求护佑。但即便这样,也足够叫人期待。

  “我去年就进了,从未能有机会得遇太子金面。你运气好,一来就能见到!”

  絮雨笑了笑:“我运气确实好。”

  “是啊!”林明远一脸雀跃,“平常可没这么好的机会!”

  他之所以如此兴奋,是因集贤殿位于皇宫的西南方向,本就偏靠边位,而直院又在集贤殿最偏西的隅角,近畔便挨着宫监宫女工房,入夜空旷无人。不但如此,据说此地最早还曾做过宫中停灵的场所,所以传言,夜半可闻鬼魂游走之声。画师画工都不大愿意在夜间来此值事。平常别说太子如此尊位,便是入宫去各衙房值事的官员,也不大能够遇到。

  正说着话,门外起了脚步声,值房里立刻安静下去。

  今日不但画直姚旭和副直宋伯康、杨继明同来,连先前一直以养病为由旷事许久的方山尽也到了,二人皆穿绿色银带六品文官的朝服。

  姚旭请方山尽说话,方山尽推让,让了几个回合,最后姚旭咳了声,朝方山尽拱了拱手,旋即向着众人发了一番话。大意是今日太子殿下引百官往神枢宫举行谢土酬神之礼,此间诸人须怀极大的敬虔之心参与典礼,绝不能举止失当,更不能出任何的岔子。

  他再三地提点,众人齐声应是,在二画直的带领之下,转去神枢宫。

  崇天殿外早已设好祭坛,有身着明光铠甲的昂藏金吾卫士分列执勤,他们个个雄健威武,笔直的队列沿着台阶而下,一直延伸到神枢宫广场的尽头之处。

  除姚旭、方山尽和二副直,直院剩下的人和其余参与过新宫营造的诸多品级低微的伎官全部列队,早早立于距祭台最远的广场角落处,等待祭礼开始。

  天日渐高,大殿前的日晷指向天官所测的巳时一刻,当朝的太子殿下带着百官准时现身,来到神枢宫外的祭坛前。

  这个距离很远,但依稀还是能够看到太子的模样。

  他正当壮年,着赭黄色的太子朝服,在随于后的文武官员和周围仪卫的烘托之下,面容充满了曜日当空般的无上威严之感。

  在祭台的下方,位列最前的,是十几名身着紫袍的文武官员。他们个个都是当朝最为引人注目的高官,或是德高望重,居台阁高位,掌诏敕奏表,或是家世厚泽,参预国家大政。宰相若柳策业,王彰;六部尚书和侍郎,如冯贞平、崔道嗣;诸卫三品的大将军,如韩克让、陈思达。

  除去这些官员,近日京中颇出风头的年轻一辈里的俊杰也伴着太子仪驾悉数到场。被封作中军郎将的西平郡王世子宇文峙、狼庭王子阿史那承平,以及当中最受瞩目的金吾卫陆吾司掌司裴萧元,几人也各按份位,行在队伍之中。

  所有人在礼官的引导下,随太子行酬神之礼,一番焚香奠酒的冗长祭礼之后,恭诵谢土祈安疏。随后酬神结束,太子并未立刻离去,而是领着百官,继续巡视新宫。

  此时直院之人已是无事,退到了一间最远的偏殿之中,等待太子一行人离去。众人仍都沉浸在片刻前的场景之中,议论纷纷。毕竟于他们而言,参与如此场面,亲眼见到自太子以下的几乎全部的朝廷高官,这样的机会,真不是经常能够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