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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节(2 / 2)


  记忆中的雨,不是从天而降变红的,而是落在地上,冲刷着无数人的尸体,渐渐染红的。

  杀死田粮镇中所有人的,不是胆小心软的阮红红,是从猎户茅屋中死去又追随而来的余劲佟。

  余劲佟走过街道时,冷眼看向这些人,施暴者可怕,可恨,该死,那些躲在角落里仓皇看着,冷眼旁观,只顾自己的人,更该死。

  街上倭国人才几个?可田粮镇尚未离开的人却有几百上千,他们一人一拳都能杀了倭国人,可谁也不敢动手,他们明明看见那般可怜弱小的孩子正在遭受欺凌,他们心疼,唏嘘,可更多的是肮脏事没有发生到自己身上的庆幸!

  他们,活该。

  余劲佟走到了黄油纸伞边,将阮红红抱起来,他身上背着行李,带着阮红红离开了田粮镇,却没看见黄油纸伞遮挡的另一边巷子里,尚且还有阮红红缩在角落里的三魂。

  有的人怨气,化成了仇恨,生了实体,可行恶事。

  有的人惧怕,便只能逃避,生生逼迫自己忘了回忆,分成了两个人魂。

  这一路上,余劲佟杀过许多人,可那些人都该杀,他并未觉得自己做错了。

  林家村里的人勾结外贼,主动献粮,余劲佟一开始以为卖国贼就那几个,以箭杀了之后,才发现林家村里的人见倭国人死了,居然害怕东窗事发,商量着去敌国投降,请那些人杀过州水城后,放过自己一马,为此,他们愿意集全村粮食与铜铁,送给敌国。

  一村子的卖国贼,若非有这些人助涨他国气焰,异国的人怎敢派十几人的队伍四处巡逻?他们不知自己送上去的一碗粮,是喂进了恶鬼的腹中,而那些恶鬼,最终只会将恶行付诸到天赐的人身上。

  所以余劲佟不觉得自己杀了他们有何不妥。

  可杀了这些人后,阮红红害怕,她怕余劲佟变得越发陌生,她哭着趴在余劲佟的背上打他,问他杀死异国人后,为何要连天赐的百姓也一起杀了。

  到了江春镇,阮红红胆怯,不论余劲佟去哪儿,她都要质问,余劲佟只是回了猎户茅屋一趟,将阮红红与他的尸体烧毁,换成了两个药罐装上,否则他们走不远。

  可阮红红不信,阮红红怕他还要杀人,她对余劲佟大呼小叫,对他冷眼相对,告诉他如若他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她就不要他了。

  余劲佟嗓子早坏了,哑着安慰阮红红道:“我们去燕京,好不好?”

  阮红红问他:“去燕京做什么?”

  余劲佟道:“去燕京,葬一起。”

  阮红红的爹娘,便是在燕京城外的野林子里被人刺杀而死的,那也才只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却没想到,当年拼命杀出重围,一心护着阮红红的余劲佟,居然会有一日,与她一起死在一个破烂的猎户茅屋内,还是以那般死法。

  他们离开了江春镇,便到了山下的村落,村子里的人见阮红红身上有伤,一眼就看出她是如何伤的,当面没说,背地里说一直谈论与她有关的事。

  他们以为那些伤是余劲佟施加在阮红红身上的,所以指指点点,甚至在余劲佟投宿时,说了一些难听的话。

  他不懂,人心,究竟能有多恶?

  见人受了欺负,不同情,反嘲讽,见阮红红受了伤,不怜爱,反觉得是他们作风败坏。

  藏了这些恶心的人,迟早有一天也会害了他人,倒不如死了干净,反正等到异国攻打过来时,他们不是被杀死,也会屈膝拜敌。

  这些人,死有余辜。

  这些天的回忆,她全都回想起了,印在了脑海中,想忘忘不了,想躲,也躲不掉。

  阮红红的眼泪滚滚落下,她看着斗笠之下的余劲佟,看见他脸上被人割下的皮肉,看见他其实浑身伤痕累累,也看见他的双手上沾满了冤魂与鲜血。

  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余大叔。”阮红红颤抖着声音问他:“我们怎么会,变成坏人呢?”

  余劲佟不敢动弹,听见这话,犹如被人利剑贯心。

  阮红红嚎啕大哭:“我们怎么会,变成和那些人一样的人呢?”

  “我们也杀了人了,不止一个,那么多……那么多条人命啊。”阮红红趴在雪地里,抓着余劲佟的衣角,整个人成了跪拜的祈求姿势,几乎心碎道:“我们不该杀人,不该杀人的……不要再杀人了,余大叔,我求你,不要再杀人了……”

  余劲佟就那样站着,只有阮红红的一句话,能叫他的理智与坚硬,分崩离析,他看着阮红红以求饶姿态,对自己重复说着一句话。

  他不该杀人吗?

  那些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杀的,难道都不是死有余辜的人吗?

  “国家的公正,由律法裁度,生死的公正,也自有鬼神裁度,任何独立的人,都不能仅凭内心的怨憎,去判断一件事的公正,更不能凭此怨憎得来的公正,裁决他人的生死。”梁妄道:“余劲佟,你杀了那么多人,不赎罪,将永世不得超生。”

  “余大叔……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余大叔,回头吧……”阮红红跪坐在地上,朝余劲佟伸出双手,她看着余劲佟,颤抖着声音道:“我想回燕京了,我只想要埋在爹娘的身边,我想要余大叔也能埋在爹娘的身边,我不愿再想那些事了,你也别再让我想起了,好不好?”

  “余大叔,我们回燕京吧,好不好?”阮红红几乎绝望地低下了头。

  她真的不愿再于痛苦中挣扎不脱了,她想忘记这一世,她想忘记对他人的怨恨,也想他人忘记对余劲佟的怨恨。

  余劲佟见阮红红一双手在雪里放着,怕她冷,于是半蹲下来将人抱在怀里。

  刮了一夜的风,渐渐停了,可偏偏此时余劲佟头上的斗笠,却歪掉了下来,薄纱飞去,那本该是一张三十岁男人的脸,却早已面目全非。

  秦鹿远远地看着,似乎能透过他们身上,瞧见百里、千里乃至万里之外的枯索与凄凉。

  这世上,太多人因战事祸及,过得生不如死,也有太多人于这颠沛流离的乱世之中,尝道了难以承受的痛苦与悲伤。

  立在秦鹿肩膀上的天音展开翅膀,朝梁妄那边飞去后,秦鹿才将外衣拢了拢,惊觉今年的冬天,好似比往年要寒了许多。

  地上的两个药罐子里,装着的是余劲佟与阮红红的骨灰。

  秦鹿不知道,余劲佟在烧掉自己与阮红红的尸体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但若换做是她,若要她亲眼见到自己护若珍宝的人,生生被人撕碎践踏,或许也会变得疯狂极端,很不到毁了世界为其陪葬。

  天音送走魂魄,得取魂魄中最美好的记忆作为食物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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