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Ⅵ 暗里篝火光(2 / 2)




「当然好,本来就是你说的对。」我由衷地说。「谢谢你听我这个胡来的要求。也许我不应该说出来,但怎么样都呑不下去。」



「……我懂你的心情。」



觉说完便沉默不语,应该是不想再讨论。



此时远处传来清脆的撞击声,像是金属碰撞岩石,相当刺耳。



「这个声音……!」



我脱口而出,觉作势要我安静。



又听到了。声音左弯右拐来到我们耳边,回荡在蜿蜒的洞穴中,有些透过坚硬岩层直直传来。



「它们的地表跟地底部队在互相联络。」



追杀终于开始。敌军的猎物肯定是奇狼丸。



下一刻又传来不同声音,一声长长的独特吼声如同野狼的咆哮。



「是奇狼丸!」



觉高喊一声,这暗号代表奇狼丸已经照计画骗恶鬼到附近。



「要来了,大概还有两、三分钟……我们先进隧道。」



我们两个就定位,点燃由树根交缠而成的小火把。第一步就是最大的挑战,得让恶鬼看清楚我们的身影。



心跳不止,手抖个不停,冷汗直流,恶鬼随时会从附近的洞穴现身,我们绝对不能失败,这不仅关系到我俩的性命,更关系到无数人的命运。



我紧张得头晕想吐,太阳穴不断抽痛。



说时迟那时快。



我的意识突然出奇地清晰,彷佛思流瞬间宽阔了好几倍,成为另外一个人。这感觉不仅不痛苦,反而愉悦地目眩神迷,如果要举个最接近的例子,应该就像高潮般的快感。对,没错,瞬正在我耳边呢喃,与我一同思考。



就像从别人眼中客观地观察起自己至今为止盘据心中的不安与惶恐。



我并没有完全消除对奇狼丸的疑虑,但怀疑的根源来自另外一点。



「敌军自认为我们是猎物,一旦醉心于狩猎,不到最后关头不会发现自己才是猎物。」



我想起奇狼丸说的话,不仅可以说敌人,套在自己身上也完全说得通。



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样的话,对了,是和贵园的围棋课。



攻彼顾我……这句话就是说愈想拿对方的棋子,自己的棋子就愈是危险。



我为什么会这么担心?



野狐丸……在它还叫做史奎拉的时候,曾说过从围棋书上学到战法。



那样狡猾的化鼠,难道完全没发现我们的企图?它才因奇狼丸巧妙的战术损兵折将,真的会轻易上钩,让恶鬼这张最后王牌置身险境?



不对,不仅如此,野狐丸真的是被偷袭才牺牲七只士兵?野狐丸冷血的战略特色,不就是可以随意拋弃手下吗?



如果我们从头到尾都被野狐丸玩弄在鼓掌上……



我又开始冷汗直流。



但如今无法回头。



奇狼丸冲出眼前的洞穴,与我们交换一个眼色,立刻躲进另一个洞穴。



「来了……!」



觉低声说。



恐怖,终于现身。



4



数道黑影从奇狼丸出现过的洞穴里爬出来。



是化鼠兵。它们赤身裸体,背著箭袋般的装备,手拿吹箭。因为吹箭在狭窄空间中比弓箭好用。



它们应该发现我们的气味,立刻散往四边,举起吹箭筒对准我们备战。它们或许对夜间视力颇具信心,又或许视力本来就不太好,四只化鼠只有一只拿火把。



接著又出现一道身影,缺乏光线看不清楚,但不是野狐丸就是恶鬼。



那身影大无畏地走上前,身材跟化鼠兵差不多,但在闷热的洞穴中依然披著套头斗篷,正观察著黑暗中的环境。



士兵们根据气味发现奇狼丸逃往其他洞穴,全瞧往那里。斗篷兵也稍微前倾,火光登时照出从斗篷前方垂下来的一撮头发,如血一般鲜红……



是恶鬼!



我跟觉使出咒力,扭断身影最清晰的两只化鼠兵头部,只听见颈椎断裂的声音,它们连哀嚎的时间都没有就倒下去;另外两只还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吓得逃进身边的洞穴中。



斗篷兵依然伫立不动,缓缓回头看向我们。



我们瞬间躲到岩石后,往隧道里狂奔。



不知道恶鬼是否看清我们的身影,但肯定知道两只化鼠兵被咒力杀死。



接著就看恶鬼会不会照计画追上来。我们在隧道里跑了二十公尺左右,在转角处停下脚步,点亮树根火把,屏气凝神地注意后方。



隧道入口出现一道拿著火把的身影,是小死神披著斗蓬的剪影。



这是生死赛跑鸣枪的时刻,我们立刻转身拔腿狂奔。



根本没时间回头,只能拚命往前跑。



追人的可以选择步调,被追的毫无选择。我们完全没考虑配速,如果放慢速度被对方追上,只消一眼就前功尽弃。



按照计画,我拿火把跑前面,觉紧跟在后。我痛骂自己这双被吓软的腿,拚命踢著地面,飞奔在蜿蜒的洞穴中。



我只能拚命跑,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如果一个分神,脚底就会出事。随便一个石子、一道裂缝绊到脚,我们短暂的人生就要划上休止符。



恶鬼紧追在后的恐惧,让我心脏快要炸开。



我们跟恶鬼之间至少要保持一个转角,这样才不会被对方看见。



恶鬼也不能胡乱发动咒力攻击,搞不好会导致洞穴坍塌,活埋自己。就算洞不塌,也在追杀的路上徒增障碍。



不过一想到我们的气味正随风往后飘,就觉得脚下轻飘飘地很不踏实。我们现在跑得稳吗?总觉得连会不会跌倒都搞不清楚。



「早季!早季!够了!慢下来!」觉在后面喊:「他好像追得很慢。」



没错,追人的不需要著急,只要轻松跟上,等我们狂乱累瘫就好。



我们从狂奔转为快跑,恶鬼手上的火光被蜿蜒的洞穴挡住,看不见他的身影,却听得见他细微的脚步声。脚步相当规律,不像在跑,而是快走。



我们放慢步调,快跑与快走交替以避免喘不过气,而且刚开始死命狂奔,早就让我们呼吸困难。



身后又传来金属与岩石的敲击声,而且不只一个声音,似乎是从地底往地表传递什么讯息,但我们当时完全不在乎内容。



「感觉不错,就这样下去吧。」



觉的呼吸很混乱,但听来相当有把握。



「他打算故作镇静,隔这么长的距离对我们来说再好不过了。最恐怖的还是一开始狂奔那时候。」



「……保持这样就好了吗?」



「是啊,我们在抵达屏风石前尽量调整呼吸,你再往前一点,我尽量后退看看他的状况。如果他突然加快,我会喊:『来了!』」



「嗯。」



模糊不明的惶恐感又开始增强,但我还是老实听觉的话就好,一定是我想太多,一切都照计画进行。



因为情绪稍稍舒缓,我的脑袋又开始胡思乱想。



我尽量不怀疑奇狼丸跟敌军勾结,或者一切都是野狐丸的计谋,毕竟已经下好离手,几分钟后便知输赢。现在想这个一点用也没有。



怪的是,不经意想到的光景竟然是好久以前和贵园教过的日本创世神话。



伊羿冉尊在分娩时因烫伤而去世,她的丈夫伊弈诺尊忘不了亡妻身影,前往亡魂居住的黄泉国。在黄泉国的伊羿冉尊,交代丈夫千万不要看她的脸,但伊羿诺尊还是忍不住看,只见一张爬满蛆虫的恐怖烂脸。



伊羿诺尊吓得从地洞逃往地上,而被看见丑恶容貌的伊羿冉尊羞愤不已,命令怪物黄泉丑女们紧追在后。



在拚命逃跑的过程中,当然不可能悠闲回想神话,我只像看见幻觉,一连串鲜艳怪异的影像舞动在隧道中。或许是我心深处的魔幻恐惧,从记忆之中翻出相近的景象。



伊羿诺尊在逃跑过程中不时扔出发饰、梳齿、桃果,好不容易脱身。



但我们现在却与恶鬼拉开这么长的距离,这么看来……



怪喽。



有人在说话。



瞬……是瞬吗?我在心中问。



真怪,你不觉得奇怪吗?



微弱的声音不断响起。



怪?你说哪里怪?



你应该听得见吧?



此时身后又传来敌军的通讯声,而且不只一处,同时来自好几处,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危险,这是陷阱啊!



这次我清楚听见瞬的声音。



早季,快停!



「停?为什么要停?不可能停啊!」我脱口大喊。



你没发现吗?恶鬼一直都没追上来啊。



我不禁从快跑放慢为快走,然后停下脚步。



「早季!你在做什么?快跑!」觉追上来大喊。



「觉,这一定是陷阱!」



「你在说什么啊?又看见幻觉了?你从刚刚就在自言自语对吧?」觉边说边推著我的背。



「等等,恶鬼完全没追上来,你想是为什么?」



觉这才恍然大悟地回头看。



「应该是用走的?如果我们不快点就要被赶上了!」



「可是你听得到脚步声吗?我们一路上不是只听到雨声,还有敌军的通讯声吗?」



觉哑口无言。



「真的……不过我们只能往前,没有别的路了。」



「你先等等,这说不定是……」



我拚命挡住觉,结果这分秒之差救了我俩的命。



我们原本要去的隧道顶上突然发出轰然巨响,落下大量碎石与水花,在隧道里掀起一阵土石流往我们卷来。



「快逃!」



我们转身拔腿就跑,但后方不是有恶鬼吗?这下死定了。觉紧握著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看来他打算既然都要被恶鬼杀死,不如同归于尽。



不过在隧道里往回跑了四、五十公尺,都没看到恶鬼的身影。



「他跑去哪了?」



觉停下脚步,挤出颤抖的声音。



我回头看向原本前进的方向,坍塌暂时缓和,沙尘在雨水与湿气沾染下逐渐散去。阴暗的隧道透进微光,看来这一崩直达地表。



「回头吧。」



「回头?回头到哪里去?」



觉一阵慌乱,似乎失去信心。



「一开始来的地方……下风那边。」



「那里不是有恶鬼吗?」



「没有吧。」



我的心脏依然剧烈狂跳,但脑袋里有个角落拨云见日,无比清晰。



「你还不懂吗?刚才是陷阱,野狐丸看穿我们逃亡方向,故意弄塌隧道啊。」



「所以奇狼丸跟它们是一伙的?」



「这还不清楚……总之往那边跑等于自杀,敌军肯定埋伏在前面。」



「可是往这边有恶鬼啊。」觉脸上满是恐惧。「对了,还是前进好,如果刚才那一崩就崩到地表,或许我们能从那里逃走吧?」



「不行啦!你想清楚,它们怎么有办法弄塌坚硬的岩层?」



觉听我一问,脸色铁青地自言自语,「不是火药,闻不到硝石或硫磺的臭味,也没有听到爆炸声,只有岩层崩塌的声音……怎么会,这不可能吧?」



此时我看到隧道地面有个东西,觉也跟著望过去。



地上是一撮剪下来的红发。



「……该死!我们一开始就被骗了!」觉懊恼低吟。



我们果然从头到尾都被野狐丸算计。



仔细想想,恶鬼披斗篷实在太过刻意。洞穴如此闷热,披著斗篷又有被我们认成化鼠兵而误杀的危险。我们在杀死恶鬼之后,当然会因为愧死机制死亡,但对敌军来说,用恶鬼这张王牌换一个普通人,完全划不来。



那并不是恶鬼,是化鼠兵拿著恶鬼剪下的头发假扮成恶鬼,故意追著我们,再用声音暗号把我们逃跑的方向告知地面部队。既然恶鬼在地面,就不怕被活埋,弄塌洞穴也不成问题。



这么说来,在前面等我们的就是……



「快逃!」



我要觉动起来,但他睁大眼睛,死盯住我的背后。



在沙尘扬起的那一端,浮现一个手拿火把,身材纤瘦的儿童身影……



我们拔腿就跑。



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这次不是好整以暇的你追我跑,而是打算一口气分出输赢。我们与恶鬼的间隔仅维持单一转角,一旦进入直线路段,恶鬼就会把我们看得一清二楚,瞬间扭下我们的脑袋。



我灵机一动,伸出右手往前抓住觉的背包。



「早季!你干什么啊!」



觉大喊,我忙著在背包摸索假拟蓑白,一摸到就扔往身后,像用神奇道具度过难关的伊弗诺尊。



突然被扔到隧道里的假拟蓑白察觉危险,舞动起大量步行肢,像海蟑螂一样爬上洞壁。



拐过下一个转角的同时,背后发出强烈光线。假拟蓑白的护身光芒应该足以让恶鬼眼花撩乱。



七彩光芒快速闪烁几秒,随后像蜡烛被吹熄般消逝。我不知道假拟蓑白下场如何,至少它拖住恶鬼数秒钟。光线消失时,我们正好到直线路段的尽头,如果没有那几秒的空隙,我们已经丧命。



当以为赚到足够的距离,身后立刻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小孩步伐比想像中要快,因为身体又轻又小,在狭窄的隧道中反而可以灵敏转向。而我们两个拚命逃的大人也有一点优势,我们已经在隧道里走好几趟,早记清楚哪里有转角或障碍物。



我们一时间可以保持距离,然而撑不了多久。



我的肺开始吸不饱空气,哀嚎连连,气管像著火一般热,明明没跑多远却筋疲力尽,恐惧将体力掠夺殆尽。



最糟的是我们跑往下风处,与原定计画相反,就算抱著同归于尽的决心使出狂人毁灭弹,位在上风处的恶鬼很可能根本吸不到孢子。



觉突然停步,回头与我擦身而过。



「你要干什么!?」我大喊。



「我要试试你的提议。」



觉对著后方的空间集中精神,阴暗的隧道像挂上一层纱网,挡住所有光线。我们这边一片黑暗。



短短两秒钟后恶鬼就来了。他手上的火把照亮纱网,隐约透出身影;但在恶鬼眼中的光线几乎都被反射,应该像完整的镜面。



停下脚步的恶鬼高举火把,一脸迟疑地盯著我们,他身上只有一条草裙和一双鞋子,看起来如同平凡的小孩。



如果我们能点醒他的话。



我之前对觉提过计画,那孩子被当成化鼠养大,应该认为自己是化鼠,要是看到镜子后会有什么反应?我们从来没有在化鼠窝里面看过镜子,因为化鼠没有照镜子的习惯,那孩子或许看过水面上的倒影,但应该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模样。



自认为是化鼠的小孩,发现自己长得跟敌方人类一样,会不会动摇他的自我认同?或许可以稍微唤醒他对人类的攻击抑制吧?



「你认真的?我想这么做应该一点用也没有吧。」



觉当时这么回我,但现在拚命制造镜面,执行我的提议。



「早季,这里交给我,你快逃。」觉轻声说。



「才不要。」我打死不动,实在不想再跑下去,更没打算独自逃走,反正这招失败之后也逃不掉。



恶鬼……真理亚的儿子正小心翼翼走向镜面,我们仅能看见他模糊的轮廓。孩子不知道露出什么表情,但他的动作显得十分迷惑。



「……对,看清楚,你是人类,跟我们一样的人类。」觉低声呢喃。



此时,彷佛是在回应觉,恶鬼也开口发出声音。



「Grrr……卄ㄍΓβ△●?」



「卄ㄍΓβ△●?」



「卄ㄍΓβ△●?」



恶鬼不断重复同一句化鼠语,歪头看著镜中影像,突然冷不防地高声咆哮。



「Ⅱ▲⊕θΛ¥!」



恶鬼身边的洞壁浮现无数裂痕。



「危险!快逃!」



我大喊一声压低身子,觉连忙闪避,但慢一步。



碎裂的洞壁弹出几十颗碎石往我们呼啸而来,穿过镜面掠过我的头顶,其中一颗擦过觉的太阳穴。



觉差点被打倒在地,勉强踏稳脚步。



我抬头一看,倒抽一口气。



镜面已经烟消云散。



我与觉距离十五公尺,觉前方短短十公尺就是恶鬼。



觉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太阳穴上鲜血直流,我们已经成了被蛇盯住的青蛙。



恶鬼毫无戒心地缓缓上前,早知道我们完全无法反击。他的红发缺了一角,底下是如天使般端正俊美的容颜,但那双残忍的眼神却像只舔著嘴唇准备虐杀老鼠的猫。



「早季,你逃吧。」



觉静静地说。我一阵错愕,不知道他打什么算盘,却发现洞穴里的风静下来。



「觉?」



虽然隧道狭窄,但他应该没本事用咒力反转风向,只是拚命把风暂时挡一阵子。



「这样就结束了。」



「不要……住手啊!」



我发现他的企图,不禁高声尖叫。



恶鬼慢慢接近,与觉剩不到五公尺。



「送你的,就收下吧!」



觉用尽全力,狠狠将十字架砸在恶鬼脚下。



霎时,我的时间体感似乎拉长数十倍。



眼前影像宛如用超慢速度播放,动作迟缓,觉砸下十字架的动作在我看来就像数百张定格影像龟速播放,清晰无比。



外型类似卷丹百合又像恶魔尖角的畸形十字架,撞在岩层上断成两截,一阵灰白粉末如烟雾般扩散……



我心想,啊,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我们的使命终于完成,无论下场如何,恶鬼都会被消灭,神栖66町因此得救,重拾和平与秩序……



不,不对,这是骗人的!我绝对不接受这种结果!



在这个距离内,不仅恶鬼会感染狂人毁灭弹,觉也会感染啊!



我脑中爆出一股超越理性的疯狂。



一路走来,我已经失去众多心爱的人,姊姊,瞬,还有真理亚和守……



就算我得救,但失去了觉,我只剩孤单一人。我们第一组不就只剩我一个?这是上天要的结果吗?



不要!



我在心中吶喊。



剧毒炭疽菌的孢子像掉入水中的白色颜料般缓缓扩散,突然燃起刺眼火光。



火焰迅速追上扩散的白雾,用闪亮的火舌把孢子舔得乾乾净净,存活上千年的罪恶兵器狂人毁灭弹,在清净业火中燃烧殆尽。



一回神,事情出现重大转折。



觉傻傻地跌坐在地。



而恶鬼……



他大声哭喊,摇摇晃晃地逃开。狂人毁灭弹起火的时候让他某处受到烫伤。



「觉!快逃!」我用力抓著觉的手把他拉起来。



「早季,这到底是……?」觉愣愣地呢喃著。



「别管了!快跑!」



我们正转身要跑,身后突然传来可怕的咆哮。



回头一看恶鬼正愤怒地瞪著我们,他的头发烧焦一块,两只手掌也被烧烂。



这次真的完了。



我看著恶鬼,吓得不能自己。



当下感觉就要丧命。



因为我愚蠢的冲动,所有的努力与众人的生命都化为泡影,最后无法击倒恶鬼,只能在这地狱中化为尘土……



我已经准备好迎接死亡,所以一时无法理解接下来发生的事。



一颗石子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在击中恶鬼的前一刻被咒力挡下来,但恶鬼竟胆怯地连忙后退。



奇狼丸压低身子,从我身后的阴影中跳了出来。



「这边走!」



奇狼丸抓起我与觉的领口,背对著恶鬼逃走。



这一刻实在难以解释,我们三个几乎是叠在一起逃走,应该被恶鬼看得一清二楚。恶鬼一动念就能让我们化身火球,但怪的是什么也没发生。



直到过了转角,我才发现自己奇迹般获救。



不过情况还是接近绝望,死神紧追在后。



但我们刚才还挂在死神的嘴边啊。



怪不得我会这么想,刚才确实是九死一生,却同时错失良机。



我们拚命在隧道中逃窜。



「看来恶鬼没有继续追上来了。」



奇狼丸嗅嗅气味说道。由于恶鬼位在上风处,一旦靠近马上就能察觉。



「他好像受到严重烫伤,或许打算先治疗。」觉低声说,太阳穴上的伤口还在淌血。



我们放慢脚步。



「再来要往哪里走?」



奇狼丸听我一问,面有难色地说。「我也不清楚,总之先与恶鬼拉开距离就是了。」



「对不起,我把狂人毁灭弹给……」



「没闲工夫后悔了。请注意前方,野狐丸可能还有伏兵。」



直到我们退出隧道为止,敌军都没有出手攻击,我开始乐观地认为这很合理,因为敌军的王牌恶鬼还留在我们身后,无论野狐丸多狡诈,化鼠兵多勇猛,都不会选择与拥有咒力的人正面对决……



但一出隧道口,奇狼丸就停下脚步。我们处于上风处,闻不到对方的气味,但化鼠敏锐的听觉似乎听到什么,看来前面还有伏兵。奇狼丸悄悄举手制止我们前进,然后缓缓后退,下一秒就是一阵剧烈枪响,打得岩壁碎石乱飞。



我们又往隧道里跑二、三十公尺,对方发动第二波扫射,这次打得更深。



想反击却看不见对方身影,要是不小心现身可能马上被射杀,但若用咒力破坏洞穴,反而更容易活埋自己。



以为逃离鬼门关,又是进退维谷,真的无路可逃。



敌军发动第三波扫射,我们发现那只是乱枪打鸟,但可能遭到流弹波击,所以紧急躲进隧道左手边的岔路,而这完全是死胡同。



隧道中传来尖锐的口哨声,似乎是野狐丸它们在联络恶鬼。



「……是恶鬼的气味,总算追上来了。」



奇狼丸嗅了嗅,口气彷佛是老朋友要来拜访。



「有焦臭味与血腥味,而且汗味中可以闻出恐惧。伤势可能让他变得非常谨慎,现在正停在离我们三、四十公尺远的位置,观察我们的举动。应该是知道我们就在这里。」



我脑中浮现一个模糊的疑问,为什么不一口气杀了我们?



「这下全完了。」觉抱头蹲坐在地,深深叹息。「我们在这里动弹不得,又没了狂人毁灭弹这张最后王牌,一切都完了……」



我自觉要为狂人毁灭弹的事情负责而心痛不已,没想到奇狼丸竟然为我辩护。



「或许还言之过早。」



「为什么?你有什么好点子吗?」



我抱著一丝希望问,答案却令我失望。



「不,事已至此,看来无计可施……但野狐丸这边也无法立刻分出输赢。」



奇狼丸为我说出心中的疑虑。



「他们有压倒性的优势,根本不用著急,只要等我们自取灭亡就好啦。」



觉完全悲观起来。



「这倒说不准。」



奇狼丸冷静分析状况。



「我们还有最后手段,只要下定决心,就能弄塌洞穴与敌方一起活埋。」



「所以野狐丸怕这一点,因此没有逼我们上绝路?」



这么说来,只能期待大崩塌可以侥幸杀敌。



「这也有可能,对方乍看处于绝对优势,但或许找不到致胜关键。野狐丸的士兵惧怕两位神尊的咒力,不敢进入隧道,另一方面恶鬼也显得犹豫,不敢只身上前。」



「为什么?」



「第一,因为我在。我虽然不具咒力,却能毫不犹豫攻击恶鬼……而这又带来另一个疑问。」



「另一个疑问?」



「恶鬼在方才一战受到严重烧伤,他总以为自己不会受到咒力攻击,这时不得不怀疑是否有例外。」



「这么说来……」觉抬起头说。「早季烧掉狂人毁灭弹时,反而变成攻击恶鬼,你怎么办到的?」



「这个……」我开始扪心自问。「可能烧掉狂人毁灭弹的最终结果是救恶鬼一命,我才会成功。为了救对方一命而让对方受伤,这就不算攻击吧?」



「原来如此……」觉喃喃自语。「能不能利用这一点?表面上好像要救恶鬼性命,然后发动咒力……」



「不可能啦。」我摇摇头。「之前出现恶鬼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人试过隐藏攻击意图,可是一次都没成功……本人知道是谎言,就骗不过攻击抑制和愧死机制了。」



如果这么简单的骗术奏效,我们何必到这地狱里来找狂人毁灭弹?



此时隧道外传来野狐丸响亮的声音。



「让我们好好谈谈吧!我是盐屋虻鼠窝总司令野狐丸,何不让我们放下屠刀,省去无意义的杀戮呢?」



「那混帐在鬼扯什么啊?」觉气呼呼地耳语。「到底是谁趁人不备残杀那么多无辜生命?」



「请回应我的喊话!虽然人类与化鼠种族不同,却拥有智慧!无论有什么利益冲突,必定能商量解决!第一步就是要彼此沟通!」



「千万别回话。」奇狼丸小声叮咛:「他或许打算用我们的回应来确认位置。」



「……这样下去,我不得不将各位消灭殆尽!」我们毫无反应,野狐丸还是继续大喊。「屠杀并非我的本意,我以野狐丸之名保证,各位现在投降便保证性命无虞!更答应各位将对俘虏采人道处置!」



「这就像芒筑巢对鸟保证,在我做的窝里下蛋绝对不会被我吃掉。」奇狼丸出言讽刺。「那油嘴滑舌的家伙肯定不认为我们会傻傻地听话现身,说说这话并没什么损失。」



野狐丸发现我们完全不打算回应,不再喊话。



再来就只能等待敌军准备万全,发动攻击了。



我们三个一语不发,气氛沉重。



「觉……对不起,我太笨了,一想到觉也会感染狂人毁灭弹,忍不住就……」



「没关系,我懂。」觉心不在焉地说。「如果当时狂人毁灭弹发挥功能,确实可以感染恶鬼,但我在感染之前应该会被恶鬼宰掉……想想或许多少捡回了一条命。」



「……最后还是被你说中了。」我转向奇狼丸挖苦自己。「我白白弄丢跟恶鬼同归于尽的机会,只能在悔恨中死去。」



「我们的社会有句俗话,叫做进了坟墓找蛆聊。」奇狼丸剩下的那只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两位放弃还太早,我等一族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都要寻求反败为胜的方法。即使最后徒劳无功,也亏不了什么。我在尽军人的本分之前更要尽生物的本分,战到最后一口气。」



奇狼丸在这节骨眼上依然不失斗志,令人肃然起敬,可是当时听在我耳里是故作坚强,逃避现实。



「奇狼丸,我有件事想问你。」觉抬起头。



「请问何事?」



「刚才我们完全著了野狐丸的道。老实说我当时觉得是你出卖了我们。」



「原来是这档事。一旦遭受精神打击,这么想也在所难免。我也承认自己完全中计。」



奇狼丸说著,一点也没有动摇。



「但只要冷静想想,便知道无此可能。第一,我没有动机出卖两位,加入油嘴滑舌的家伙。如今我活下来的目标,只有救出我等女王,再将他千刀万剐扔去喂猪。第二,若我与两位为敌,两位肯定早已魂归西天,尤其分头行动之时多的是下手机会,老实说简直易如反掌。」



「这话或许没错。」



我直盯著奇狼丸的眼睛瞧,无论看几次都觉得毛骨悚然。



「我们快被恶鬼杀死的时候,你不顾生命危险出手相救,我一定是疯了才会怀疑你……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情非问你不可。」



「请问,只要我还活著必定据实以告。」



「你不是说曾经率领属下到东京?你确实对这里熟门熟路,可是当初为什么要来?为什么宁愿牺牲三分之一的属下,还得来这么恐怖的地方?」



奇狼丸扬起嘴角,直达耳根。



「原来这就是对我起疑的源头。其实这件事情我不想多提,但现在也不必打马虎眼了。」



奇狼丸起身嗅了嗅,听了听,确认敌军没有动作之后才接著说下去。



「我们前来东京地底探勘的目的,与本次一行完全相同,就是为了取得人类古文明遗产中的大规模毁灭性武器。」



「……要做什么用?」



奇狼丸听我一问,不禁失笑。「您问做什么用?通常谁要找寻武器,必定不是为了收藏,而是为了上战场。狂人毁灭弹力道稍嫌不足,若能找到核子武器或大量辐射物质,那么取代人类建立我等霸权便不是痴人说梦。」



「为什么!?虎头蜂鼠窝不是跟人类关系良好吗?难道你们的野心跟野狐丸一样?」觉难以置信地大叫。



「请先了解一点,这与野心一词并无关联,所有生物生来都是为了生存繁衍,而我等鼠窝至高无上的目标,便是鼠窝永续的生存繁荣。为了保障鼠窝安全,必须考虑所有危险来准备对策。虎头蜂鼠窝旗下确实有许多强大鼠窝,随时做好准备突袭消灭敌对鼠窝,但仍对友好鼠窝订下一样的战斗计画,有必要便可随时执行。」



奇狼丸静静说著。



「听我一解释,两位想必很清楚人类的存在对我等鼠窝是多么不确定的威胁。究竟何谓关系良好?我等宣誓效忠人类,进贡山珍海味,做牛做马,才勉强获准生存。但伴君如伴虎,整个鼠窝就因为无法理解的原因而被消灭殆尽,此情况并不罕见。」



「所以你们想先下手为强,消灭人类?」



「若先发制人有其胜算,我等早像那野狐丸一样动手。但很遗憾,我等并未发现核子武器或其他大量破坏兵器,这企图自然消失了。」



「那你怎么会知道有核子武器?」



「我想两位早已明白,来自两位口中的拟蓑白与假拟蓑白,也就是图书馆终端机。我等早已体会到知识便是力量,因此致力于捕捉图书馆终端机。原本终端机仅演化出对人类用防卫装置,最近似乎出现了新型号,连我等也难以捕获……很遗憾,我等鼠窝持有的终端机已被野狐丸夺去,目前它手上应该至少有四部终端机。」



我们有咒力这压倒性的力量,所以变得毫无防备。或许所有时代的统治者,都是被粗心与傲慢啃蚀了权力基础,才会走上崩溃一途。



「谢谢你老实告诉我们,但是你怎么知道我们听了会不会再相信你?」



「当然要信,正因为神尊不得不信,我才全盘托出。」奇狼丸理所当然地回答我的问题。「我等并非彻底敌视人类,也没有狂热的征服欲求,我仅衷心盼望鼠窝的生存与繁荣,但当下我等鼠窝正面临存亡之秋,元凶正是禁闭我等女王的野狐丸与盐屋虻鼠窝。」



奇狼丸说著,目露凶光。



「它是权势薰心的怪物,失去我等为鼠窝而生的种族本能,藉民主主义之名散播危险思想,掌握所有权力,企图成为独裁者。」



奇狼丸似乎怒不可遏,语带野兽般的咆哮,但又怕被敌军听见,赶紧克制下来。



「我等虽然长久以来受到人类奴役,却也获准拥有独自的文化与传统习俗,若野狐丸建立霸权,我等一族将走上绝路。生母遭受额叶切除手术化为奴隶,我绝对不接受如此社会的到来!」



我想起在盐屋虻鼠窝见到「畜舍」的悲惨光景,第一次对奇狼丸感到跨种族的共鸣。



「……因此,无论使用何种手段,我都必须杀死恶鬼,粉碎野狐丸的野心。就这点来说,我与两位的利害关系完全一致,两位是否接受?」



「我可以接受。」我点头。



「我也是能接受,不过……」



觉没有继续说,但我很清楚他想说什么,就算现在知道奇狼丸信得过,状况也丝毫没有好转。我们三个都深信眼前已束手无策,奇狼丸应该也不例外,或许就连野狐丸都这么想。



但实际情势不同,如果我们早点发觉,应该不必多流一滴血就能获胜。



但究竟谁想像得到,其实当下我们正有著压倒性的优势呢?



……有意思。



我脑中又响起了声音。



瞬?你指什么?哪里有意思?



我只在心中发问,避免觉与奇狼丸起疑。



奇狼丸啊。它或许是张鬼牌……甚至是王牌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讲清楚点啊。



我不是说了吗?他不是恶鬼,从这点来看……



瞬的声音快速消失。



瞬,瞬!怎么了?快告诉我啊!



……知道的……你有看过……我在地面上……变成什……样子。



突然,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愣了一阵子。



「早季,怎么了?」觉看我状况不对,担心地问。



我正想提瞬的事,奇狼丸先小声开了口。



「恶鬼……来了。」



我俩心头一惊地看往入口,由于身处的死胡同半途拐过大弯,没办法直接看见隧道。



「他正悄悄走往这里,愈来愈近,只剩两、三公尺……」



恶鬼真的发现我们躲在哪里吗?如果他走进这死胡同,我们就无处可逃。我开始集中精神弄塌洞窟,但这不只是为了自杀,更为了带恶鬼一起走,所以最后一刻很可能会触发攻击抑制,限制我的咒力。



那不就该趁现在看不见恶鬼的时候动手?



我抬头看著洞顶……不行,心头立刻感到绝望。



如果现在弄塌洞穴就会杀死觉,我还是无法发动咒力。



我闭起眼睛等一切结束。



但过一阵子,奇狼丸却安心低语。「恶鬼走过去了,似乎要与野狐丸一行会合。」



一听这话,全身血液又开始流动起来,突然心跳加速,汗如雨下。



觉大喘一口气后说。「为什么恶鬼要走开呢?」



「或许是怕我们孤注一掷,对野狐丸进行自杀攻击。两位神尊只要用咒力避开枪弹,随便一人存活都能将对方屠杀殆尽。」



奇狼丸说著,侧头思考。



「但对方从包抄转为单向攻击,放弃一条路线,也成了我们的退路。这是引诱我们逃走的陷阱,或者是……」



「就算是陷阱也要逃,对方可能正在等其他部队,现在不逃就没机会了!」觉说著就打算退出死胡同。



「等一下!」我突然大喊。



我懂了。总算是想清楚瞬要说什么了。



那孩子并不是恶鬼,如果真的是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的病患,我们就会如富子女士所说般束手无策。



但他并不是恶鬼,这么说来……



「早季?」觉不解地看著我。



「我们真是瞎了眼,一路上明明有那么多绝佳的机会,竟然都白白溜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奇狼丸凑上来问。



「虽然会比刚才更难,但或许有机会……可是如果相反呢?如果能好好反将对方一军的话……」



「早季,拜托你说清楚点,我才能听懂啊!」觉忍不住大喊。



「想击倒恶鬼,只有一个方法……!」



5



「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眞理亚他们的孩子就这么巧是恶鬼?」



我舔舔嘴唇,开始陈述脑中的思绪。



「因为突变产生恶鬼,机率眞的是微乎其微,而且还要是史上第一个落入化鼠手中的小孩,那不更是天文数字般的机率吗?」



「……不过他们可能动了什么手脚吧?化鼠不是会用精神药物吗?」



「我想这是刻板印象。毕竟连野狐丸它们也是第一次得到人类婴儿,怎么有办法拿著从来没给人类用过的药物,就碰巧操纵了小孩的心智?」



「这方面的药物,我等也只用过数种。」奇狼丸插嘴。「我等祖先裸鼹鼠之女王,便是以尿液中的精神性物质来支配工鼠。我等女王也继承此种特色,但由于我等智力突飞猛进,难以完全支配,便混入大麻等各种药物,强化消除士兵恐惧之功能……但正如神尊所言,人类与我等毕竟不同种,药物说不准是否能对人类婴儿奏效,更别提能够碰巧麻痹攻击抑制进而创造恶鬼,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他不是恶鬼又怎样?」



觉一脸糊涂,太阳穴的伤口还没完全止血,看了就觉得痛。



「……不对,怎么想他都是恶鬼啊。你看看他干了些什么!」



「这就是让我们看走眼的最大原因了。」



感觉在说明过程中,我的论点愈来愈明确。



「看到他若无其事的大屠杀,恐怖与震撼让我们立刻判断他是恶鬼,就是太快下这结论,我们才会放心。」



「放心?你在说什么啊?恶鬼有什么好放心的?」



「因为至少拉曼‧库洛基斯不是陌生的名词。我觉得对人类来说,比起未知的恐怖,更容易接受已知的恐怖。」



觉交叉双臂,陷入沉思。



「有铁证可以证明他不是恶鬼。虽然恶鬼分成冷静思考的秩序型,还有完全被潜意识黑暗面呑噬的混沌型,但共同点都是会消灭身边一切的生命。如果他真的是恶鬼,为什么野狐丸它们平安无事?」



「……或许这才是药物控制的部分吧?」



「不可能,恶鬼绝对不可能用药物养得出来。如果可以养,我们町上早就养了。那么过去发生过的许多惨剧,牺牲者也会更少。再说人被下药昏昏沉沉的,怎么可能有办法去町上破坏杀人?」



觉听得目瞪口呆,过了一下才问。「那为什么他的攻击抑制跟愧死机制都没作用?」



「我想不是没作用。」



「什么意思?」



「你想得简单点,他才出生就被带离爸妈身边,被当成化鼠来养对吧?所以他应该把自己当成化鼠,而不是人类。」



「或许是这样没错,那又怎么……」觉说到一半才恍然大悟。「难不成恶鬼……那家伙的攻击抑制不是对人发动,而是对化鼠发动?」



「肯定不会错。」



我心中模糊的思索已然成为确切的判断,那孩子认为自己是化鼠,所以无法杀死自己的同类,但人类是外族,杀起来便毫不犹豫。



「可是就算真的是这样,怎么可能像那样杀人不眨眼呢?」



「我们不是也杀得不眨眼吗?」



「咦?」觉吓了一跳。



「对象是化鼠就是了。」我说这话的同时,有点担心身边的奇狼丸会怎么想。



「……原来如此,您说得一点都没错,我真是粗心,竟然完全没想到这个可能。」



奇狼丸瞪大了仅剩的一只眼。



「我早该发觉不对劲,话说我等菁英部队全军覆没时,那家伙并非直接以咒力杀害我军,仅是挡下我军箭矢,夺去我军武器,我等在手足无措的状态下,误以为是被恶鬼屠杀……之后我在逃脱途中碰上恶鬼,当时与那像伙相距不过二、三十公尺,却完全没有受到攻击。他不可能没注意到我才是。」



说到这里,奇狼丸发出地动般的低吼。



「方才亦是如此,当两位与恶鬼对峙时,我手上武器仅有一颗石子仍然冲向前。我自认当时失去两位,此战必败无疑,但也不觉得能够全身而退。当时恶鬼只是眼睁睁地看著我们逃走,并非不想攻击,而是怕牵连了我才不能攻击啊!」奇狼丸猛抓头,懊恼不已。



「等等,所以是怎样?如果那家伙落单的时候,奇狼丸掉头去攻撃他的话……?」觉的声音颤抖起来。



「没错,那孩子没办法对奇狼丸使用咒力,肯定束手无策。不仅可以轻松解决,甚至可以活捉。」



「混帐!」



觉狠狠瞪了洞壁一眼,蹦出几道裂痕,吓得我冒冷汗。



「我们早就胜券在握了!竟然完全没发现就让机会溜走,怎么没有快点发现呢!?」



「冷静点,应该还不迟。」我尽量保持语气平静。「虽然有点迟,但至少发现啦。」



「不对,至少该在恶鬼……那家伙通过岔路之前发现才对,现在他跟野狐丸会合,奇狼丸冲过去只会被射杀而已。」



觉交叉双臂,长叹一口气。



但我知道,其实还是有方法,成功机率或许不高,却不是完全不可能。那当然只能赌这一招了。



不过这方法太残忍,不禁让我犹豫起来,如果立场互换,我变成野狐丸,肯定毫不迟疑地动手。但我就是犹豫不决,毕竟人类也好,化鼠也好,都是有血有肉,有笑有泪,有情绪会思考……有智慧的生物,都不是棋盘上用过就丢的弃子。我与奇狼丸一路走来,更能深切感受。



而且一想到那孩子是真理亚与守的遗孤,胸口又痛得难过。



攻击町上,破坏房舍,杀死大量无辜民众都是不争的事实,我也曾经满怀憎恨与复仇心。



但那孩子并不是恶鬼。



那孩子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双亲被化鼠所杀,被当成化鼠养育,再依化鼠的命令大肆屠杀。他相信自己是化鼠,所以不会有任何良心苛责,毕竟人类是奴役同胞,说杀就杀的邪恶化身。



不仅如此,那孩子完全没办法反抗化鼠的命令,因为他被强大的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绑手绑脚,不可能攻击化鼠,但化鼠能任意攻击他。



所以他才是不折不扣的化鼠奴隶。



他究竟过著怎样的生活?一想到真理亚跟守死去后,那孩子过著如何残酷的日子,心就痛到难以忍受。



但如果我们这次失败了,又会如何?



町上的幸存者别无选择,不是被杀光就是逃往远处,野狐丸只要把那孩子搬上前线就能避免其他町的报复,拖延时间;再等个十年,从町上抢来的婴儿有了咒力,就真的无计可施,全日本迟早会被化鼠征服。



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我只能狠下心。



富子女士一定会跟我下同样的决定。



「早季。」觉抬起头来。「你刚才说,想击倒恶鬼只有一个方法吧?」



「对。」我点点头。「这必须要先搞清楚敌军的位置关系。」



我们蹑手蹑脚,逼进死胡同与隧道交点前四、五公尺的位置。



隧道外悄然无声。



我用手势打个信号,觉便收集空气中的水蒸气形成细致的水滴层,在隧道左手边不起眼的位置做出一面小镜子,然后慢慢转动角度,照往敌军所在的方位。



看到了!觉立刻消去镜子,我们又悄悄回到死胡同底端。



虽然只有一瞬间,却清清楚楚。敌军五只士兵埋伏在距离死胡同入口二十公尺左右的位置,往后五公尺则是那孩子。



「恶鬼……那家伙移动位置不只是为了跟野狐丸他们会合,还打算布局陷害我们。」觉轻声说。「如果我们掉以轻心,一逃出去就完了。」



「以我等同胞打先锋,恶鬼殿后,阵形十分合理。」奇狼丸也压低声音分析。「如此一来,我便无法带头冲刺。由我先上,肯定会被前锋士兵打成蜂窝,若由两位先上,却要被后方虎视眈眈的恶鬼大卸八块。」



「看得到野狐丸吗?」



「没看到……那孬种肯定是远远躲在后方。」



我们的目标恶鬼……那孩子正被化鼠兵护在身后,情势大致上不出所料。



另一方面,野狐丸不在前线真是好消息。输赢就在一瞬,如果野狐丸在场,它或许一眼就会看穿我们的企图,如今它躲在后方,等我们出手再反应已经太迟。



野狐丸难得犯下这种战略失误,想必是跟落单的「恶鬼」会合之后,自认立于不败之地。连疑神疑鬼的野狐丸也粗心大意。



必须趁对方没发现之前速战速决。



这计画的王牌,就是奇狼丸。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我对奇狼丸说。



「只要对获胜有帮助……请尽管吩咐。」



我说明了计画内容。



就连奇狼丸听了也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竟然……有这种方法……你怎么想得到?」觉也讶异地问。



「是瞬教我的。」



「瞬?瞬是……啊!」



觉的记忆封印总算解开了。



奇狼丸怔住一会,突然高声大笑。



「了不起!您真是一流军师!我以为完全错失良机……没想到还有如此简单的方法!」



「你愿意吗?」



「不在话下。目前的问题仅有气味而已,我们位于上风,我等同胞位于前线将可轻易分辨气味。」



「这也对……」



我们在死胡同里东翻西找,发现墙上渗出不少水。雨依旧下得很猛,暂时不必担心缺水。



奇狼丸仔细用水洗过身体,涂满泥巴,觉则脱下所有衣物。



「若有蝙蝠粪便则完美无缺,但有这些准备也是颇难分辨了。」



奇狼丸嗅了嗅自己的体味说道。



「光这样还不太够……觉,你能改变隧道里的风向吗?几秒钟就好。」



觉面有难色地说。「我还得做镜子呢。不过只要几秒钟的话,应该有办法。」说著,他笑了起来。「如果是瞬,同时出两招肯定易如反掌……如果我们度过这一关,你要把自己想起来的瞬讲给我听哦。」



「当然。」



我有数不清的话要对觉说呢。



奇狼丸花费好一番功夫仍穿不上觉的衣服,我们只好帮忙,毕竟双方体格完全不同,要穿实在勉强,幸好最后还是挤得进去,最后只剩遮住脸孔。



「对了,用这个。」



觉拆下手腕与头部的止血绷带,血块同时剥落,伤口汩汩渗血,但他毫不在乎。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想必瞒得过。恶鬼或许会认为烧毁狂人毁灭弹时,您脸上受到烫伤……」



奇狼丸从觉手上接过绷带,一圈圏缠在脸上。



「如此一来便万事俱备……如今换我有事相求。」



奇狼丸成了诡异的木乃伊,语气严肃起来。



「告一段落后,町上神尊必定倾向驱除所有化鼠,但还请高抬贵手,饶我等虎头蜂鼠窝女王一命,只因我等母亲是鼠窝全员的生命与寄托……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好,我答应你。」



「我也答应你,无论如何都会救出你的女王,不会害她性命,你的鼠窝一定会东山再起。」



仅管奇狼丸那张显眼的大嘴被包在绷带之下,依然看得出它扬起嘴角。



「得这一句话便再无遗憾。一想到那诡诈奸贼的野心即将粉碎,简直迫不及待啊。」



我们悄悄逼近死胡同与隧道的交会点。



「那就照刚才安排,我从十开始倒数,数到零就行动。然后从一开始数,数到一时觉停住风,二、三、四时反转风向,制造镜面。五、六、七是我攻击,然后八冲出去……」



「好。」



「明白。」



我做了个深呼吸。



接下来这一分钟,输赢便成定局。我一想到此,双腿就开始发抖,还以为历经生死关头,胆子练大一点,现在要上场还是心惊胆跳。



我或许会死。



我还有好多事想做,要是在这地底魂归西天,身归尘土,实在难以忍受。



不对,不是这样。



最怕是死得毫无价值。肩负所有人的希望,却因为能力不足,飮恨死去而不能打倒恶鬼,只能听野狐丸高唱凯歌。



我紧张得口乾舌燥,头晕目眩。



冷静点。



专心完成眼前的使命。



我拚命安抚自己。



「都准备好了?十,九,八,七……」



倒数期间心跳加速,身体正准备迎接一场大战。



「三,二,一,零!」



隧道中的风速骤减,原来觉在隧道左后方做出一道气墙挡住风,又利用制造空气透镜的意象在气墙前方制造真空区块。



「一!」空气中的水蒸气凝结,形成镜面。



「二,三,四!」



觉稍微解除真空区块的一端,负压使得静止的空气吹往反方向,我们在死胡同里感觉不到气流,但仔细一看就知道粉尘确实开始飘往反方向。接著镜子慢慢转动方向,照出右方的敌军阵形。



我挑选镜中一名敌兵,但这次不能悄悄断头,须做得夸张醒目。



口中呢喃真言。



「五!」



敌兵头颅炸得粉碎,血花四溅。



「六!」



其他敌兵陷入恐慌,一阵乱枪打鸟,根本听不见野狐丸制止的声音。火绳枪一旦发射,就须花时间装填才能打下一发。



「七!」



枪声停下,我把第二只敌兵拉到半空中猛撞天花板,碎石与血肉洒在敌军头顶,敌军剩三只。其中一只往回逃,剩下的连忙后退。



「八!」



奇狼丸冲出去,我紧跟在后。



虽然他的身段不甚好看,但体格比一般化鼠高大许多,光靠后脚奔驰前进,在阴暗的隧道中看来应该与人类相去不远。我从奇狼丸身后看见前方有一道矮小身影。是血红的卷发,是他,他正愤怒地瞪往这边。



奇狼丸扮人的演技堪称一流,肯定不输乾先生假扮化鼠逃离险境的本事,它一边奔跑,



一边作势以咒力攻击没逃成的士兵。



同时我这个幕后黑手挥起隐形大刀,砍下士兵首级,狭窄的洞穴里鲜血飞溅,教我呼吸困难。



「ㄨV☆*§……△Ⅱ√¥!」



恶鬼……那孩子咆哮起来完全不像人类小孩。



奔跑在前头的奇狼丸,突然像撞上隐形的墙,动也不动。



紧接著奇狼丸的身体炸出一个大洞,前胸通后背,喷得我满脸是血,还可以看见它的肚肠从背后喷洒在地面。



「△★*¥$……」



那孩子应该是发现了不对劲,突然停止低吼,盯著奇狼丸瞧个不停。



一般人被炸穿身体肯定当场死亡,但奇狼丸依然屹立不摇,因为还有件事情必须完成。它抬起抽搐的右手,松开缠在脸上的绷带。



充满地狱哀嚎的隧道,突然鸦雀无声。



奇狼丸解下所有绷带,露出化鼠的面容,那孩子看了便僵住不动。



「卄ㄍΓ……β△……Σ……」



奇狼丸在最后挤出一小段化鼠语,然后应声倒地。我忍不住跑到奇狼丸身边,它明显已经断了气,但那张大嘴似乎挂著浅浅的微笑。



眼前传来骇人的尖叫声,吓得我抬起头。



「卄ㄍΓβ△●……?」



恶鬼……那孩子吓得发抖,红发底下的额头冒出斗大汗珠。



我想别过头,但还是紧咬下唇,看到最后。



那孩子,真理亚与守的儿子,按著左胸跪倒在地。



他发现自己用咒力杀害同胞,触动愧死机制。



我紧咬嘴唇,口中尝到一股腥味。



他无处可逃,就要这么……



突然,我左胸一阵剧痛,背脊发凉,全身寒毛直竖。



真是晴天霹雳,难道连我也要受罚?实在料不到,居然不能想这些事,不能想因为自己做的一切,最终让同为人类的小孩丧命。



觉从后方赶上来。



「早季?怎么了!?」



好难过,我紧压胸口,自知命在旦夕,但还是拚命说服自己,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突然,我搞不懂为什么想活下来,都已经失去那么多心爱的人,踩过那么多具尸体,为什么还是不想死?



回过神时,痛楚已然消失。我还活著吗?抬头一看,觉像放下千斤重担地对我露出微笑。



「别担心……都没事了。」



他紧紧抱住我,紧得有点疼。



我确实害死了那孩子,但并没有直接出手攻击,所以没有发动愧死机制,只是先行警告而已。我又看往那孩子,他小小的身影横躺在地,静止不动。事情应该结束了。



野狐丸则怅然若失地站在他的身边。



我看见遗体垂落在地的发丝,那红发让我想起往日的真理亚。



挚友留在世上唯一的证据……我不想杀他,却别无他法。



只觉得两行泪滑下脸颊。



如果他在町上平安长大,肯定长成一名惹人爱的活泼少年。



他是无辜的啊……



我直到现在一想起自己的罪孽何其深重,仍然不免害怕。明知道机会渺茫,但依然希望至少在最后能让他以人类的身分死去。



这场宛若诸神黄昏的混战,很快迈向终局。



失去王牌的野狐丸想必看清战局发展,宛如行尸走肉。我们将它拘捕起来,接收它的战船,凯旋而归。



许多人早已下定决心逃离这个町而启程上路,但剩下的人一听我们说恶鬼已死,情况完全改观。包括富子女士在内,伦理委员会的委员大多已经丧命,人们组成重建秩序委员会来担任临时最高决策机构,正式对化鼠进行反攻。



我和觉年纪轻轻就被选入其中。



原本的町领导阶级大多不在人世,没得计较年龄,所以委员会的成员大多是在对抗化鼠过程中崭露头角的年轻人,年纪不到四十岁。



牺牲者名单包括我的双亲,还有觉的所有家人。



我一听说这件事便痛哭失声,原以为眼泪都哭乾了,但就是泪流不止,哭了好几天。



见过我爸妈的人后来告诉我,当他们回到町上,正是战况最危急的时刻。



镝木肆星先生被恶鬼杀害之后,尸体被野狐丸晾在八丁标绳上示众,人们目睹这幅光景简直吓破胆,大多无心反抗,只能四处奔逃。因此化鼠在恶鬼的气势撑腰下单方面猎捕人类,共抓了近百人。



野狐丸的策略是活捉优于杀害,被敌军捕获的人类都被遮眼而无法使用咒力,关进牢房。另一方面,不肯放弃抗战的年轻人小心谨慎避开恶鬼,不断偷袭化鼠部队,确实减少敌军战力。



这时候我爸妈回到町上,先去学校等各机关放出不净猫。



不净猫的智力似乎比我想得还高,不仅可以透过随身物品记住目标对象的气味,甚至只要看到念动力印出的图片,就能准确记住目标,尾随数周伺机攻击。



据说爸妈共放出十二只不净猫,它们隐身在町上的废墟,虎视眈眈地找机会杀死恶鬼,其中有一次几乎成功。



即使是从不同地点放出来的不净猫,只要发现恶鬼,就会像排练过一般展开共同作战。当时有人在附近的房舍屋顶看见经过,将之转述给我听。



化鼠护卫兵守著恶鬼,沿大路往南,而两只不净猫分别从东西两边靠近,西边是棕猫,东边是灰猫,棕猫在上风处,气味被化鼠嗅出来,护卫兵守稳西侧,东边的灰猫就趁机狂奔上前。



此时第三号黑猫、第四号花猫就像说好了一样,从恶鬼身后的北面冲来,花猫快速绕往南面,使得恶鬼瞬间被三只不净猫包抄,命在旦夕。如果不是镝木肆星先生这样超凡入圣的高手,就算解决一、两只猫,也很难应付三猫同时攻击。



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围在恶鬼身边的护卫兵挡下不净猫的攻击。这些护卫都是变种,背上长满刺猬般的尖刺,就连一流杀手不净猫也得花上几秒钟解决,光是用前脚扫倒刺猬兵再开膛剖肚所费的时间,便足够让恶鬼重整旗鼓,用咒力杀死三只猫。



最后不净猫没有解决恶鬼,但至少妥当地拖延恶鬼进军,许多人趁机逃离町。



在不净猫拖住恶鬼的时候,我爸妈前往图书馆,将所有不能落入敌军手中的书籍资料全部烧光。但焚烧产生的烟雾让敌军起疑,结果两人离开图书馆时与恶鬼碰个正著……



我知道爸妈的死,就像其他为町牺牲的人一样都有其价值,但当时情势已然明朗,人类没有对付恶鬼的方法,明显屈居劣势。



没想到这时候恶鬼的举动出现变化,不仅下手开始犹豫,还显得心不在焉,精神恍惚,这让不少人得以保全性命。当时不清楚原因,但应该是清净寺进行的降伏恶鬼法事发挥功用。



野狐丸拷问俘虏逼出了这个情报,因此率领恶鬼与菁英部队快速对付。它们才离开町上没多久,清净寺就陷入火海。无瞋上人、行舍监寺以及绝大多数僧人都与清净寺共存亡,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恶鬼。



野狐丸可能是从清净寺得到什么情报,才会来追杀我们。



言归正传,恶鬼已死的情报迅速传开,一扫占据人心的恐惧恶灵,却换上名为愤怒与复仇的双生怪物。



说巧不巧,附近北陆的胎内84町与中部的小海95町派出的援军也已到达。



局势立刻逆转。



化鼠同时失去终极武器恶鬼以及军师野狐丸,连喷炭兵这些反人类变种兵也使用殆尽,已经拿不出任何把戏,又被附近各町的鸟兽保护官层层包围,连逃都逃不了。



代替野狐丸指挥盐屋虻鼠窝的史奎卡将军,全数归还掳来的婴儿,同时派遣特使要求谈和,但重建秩序委员会只花五分钟就把特使变成标本,再将慎重拒绝和谈的文件塞在特使嘴里送回。接著鼠窝又派出特使,希望以无条件投降换取士兵的性命,但特使活生生被咒力强迫突变,化成一堆不成原形的癌细胞送回去。



事已至此,史奎卡下定决心率领全军出击,打算壮烈牺牲。



但化鼠军求生不能,求死也不得,全被满脑子充满愤怒和仇恨的人类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我与觉也参加化鼠扫荡战,但并不打算详细描写当时经过。



只有两件事情令我永生难忘,一件是广大的平原染成血红,眼前全是朦胧血雾,难以言喻;另一件是无数啮齿动物特有的高亢惨叫交错回荡,听来竟如人们哀嚎哭喊的声音。



一星期不见,野狐丸显得有气无力,似乎连身形都小一圈。



这只被铁炼捆著跪在石板上的化鼠,抬起头来看著我们。



「野狐丸,你还记得我们吗?」



它听我这样问,只有微微的反应。



「我是卫生所异类管理课的渡边早季,他是妙法农场的朝比奈觉。」



「……自然记得。」它总算给了沙哑的回应。「两位在东京地洞中杀死我等救世主,逮住我。」



「胡说!不是我们杀的!」觉气得大喊。「是你诡计多端杀了真理亚跟守才对吧?他们的遗孤被你唆使杀了一大堆人!这全都是你的责任!」



野狐丸没回应。



「你接下来要接受审判,不过有些事情我想先问清楚。」我静静地说。



一般来说异类不可能接受审判,但重建秩序委员会决定破例召开特别法庭,并参考距今一千多年前在欧洲进行的动物审判,第一次要给人类以外的动物定罪。不过野狐丸应该没什么发言机会,人们也不觉得它会说实话。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这些事是什么事?」野狐丸微微一笑。



「你的罪状罄竹难书,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屠杀那些无辜的人?」



被五花大绑的野狐丸转过头对我说:「一切都是战术一环,一旦开战不得不赢,若是输了……就只能迎来我现在的下场。」



「你为什么要反抗人类?」



「因为我等不是你们的奴隶。」



「什么叫奴隶?我们确实要你们进贡、服劳役,但也允许你们完全自治不是吗?」



觉尖锐地反驳。



「大爷们心情好的时候是这样没错,但只要因为琐碎小事触怒神尊,整个鼠窝就要被消灭掉,这或许比奴隶还悲惨。」



我想起奇狼丸的话,跟现在听的几乎没两样。



「消灭鼠窝是最重的处分,犯下滔天大错才会发生这种事……只要你们不杀人、不谋反,就不会发生。」我回想起异类管理课做过的处分。



「究竟是鸡生蛋,抑或是蛋生鸡呢……终究我等皆如浮萍污沫,日夜不安,岂不会想脱离这样的困境?」



野狐丸抬头挺胸,滔滔不绝。



「我等具有高等智慧,比起你们毫不逊色。要说哪里不同,就只差咒力这恶魔之力了。」



「别当我没听到,刚才这句话就够判你死刑。」觉冷冷地睥睨著野狐丸。



「横竖都是一死罢了。」野狐丸作势耸肩。



「你说你是为了鼠窝,奇狼丸的意见可不一样。鼠窝间合并没什么,可是你要怎么解释篡夺女王权位,把她们当生小孩的家畜来养?」



「奇狼丸将军确实威猛,却只是冥顽不灵、故步自封的老顽固,它完全看不清根本问题,只要女王掌握鼠窝大权一天,就没有改革的机会。我之所以发动革命,并不是为了自己的鼠窝。」



「那是为什么?为了满足你丑陋的权力渴望?」



「为了打破鼠窝这小小的藩篱,拯救所有同胞。」



「为了同胞?听你鬼扯!你不是老叫士兵送死吗?」



「如我方才所言,一切皆是战术一环,不赢便毫无意义,若赢了,全都值得。」



觉咋舌道。「还是这么油嘴滑舌,可惜啊,你说不赢就没意义,现在你输喽。」



「正是,我便是因此罪该万死。我拿到救世主这张绝对王牌,却被雕虫小技欺骗,全盘皆输。」



野狐丸失望地低下头。



「历史本该扭转……但解放所有同胞的大梦已碎,想必如此良机不再。」



「走吧早季,跟它说再多也是浪费时间。」



「等等。」



我喊住正要转身的觉。



「野狐丸。」



「我名叫史奎拉。」



「那史奎拉,我有一件事拜托你。请你诚心对你杀掉的所有人道歉。」



「当然。」野狐丸……史奎拉语带嘲讽。「在那之前,只要你们先承认自己昧著良心,蹂躏残杀我无数同胞,再向他们道歉就行。」



审判只能说是场怪诞闹剧。



法庭上每陈述一条野狐丸的罪状,满场旁听人(可能除了重病重伤的人之外,町上所有人都出席了)便喧嚣大骂。



担任检察官的木元女士(曾任富子女士的属下)眼见群众情绪已经煽动到高点,便转向绑在被告席上的野狐丸。



「野狐丸,现在给你答辩的机会。」



「我名叫史奎拉!」史奎拉大喊,众人嘘声四起。



「你这头野兽,竟大胆蔑视町里赏赐的尊名?」



「我们不是野兽,也不是你们的奴隶!」



这句话让群众的愤怒达到最高潮,外泄的咒力让临时法庭充满紧张气氛,但野狐丸早知要死,毫不畏惧。



「如果不是野兽,你又是什么玩意?」



史奎拉环视整个法庭,一瞬间还对上我的眼神,让我吃了一惊。



「我们是人类!」



群众一时鸦雀无声,接著哄堂大笑,连木元女士在这片笑声中也只能苦笑,等笑声平息下来,史奎拉突然抢在木元女士之前大吼大叫。



「尽管去笑!恶事必不久长!即使我死,总有一天也会有谁来继承我的意志!届时就是尔等暴政终结之时!」



法庭陷入混乱,许多旁听者气得浮起青筋,恨不得立刻将史奎拉大卸八块。



「请等等!各位,请等等……」木元女士拚命让众人安静下来。「请听我说!听我说──这样太便宜它了!立刻杀掉它实在太亲切了,对不对?请想想这恶魔做了些什么,可以让它走得这么轻松吗?我要对这奸贼滥货,求处无间地狱之刑!」



众人高声喝采。



我悄悄离开法庭,觉跟著我出来。



「怎么了?这不是它应有的报应吗?」



「真的吗……」



「你怎么这样说?你爸妈,我全家,还有町上的人……被它杀掉的人数都数不清吧?」



「嗯,可是残忍复仇又有什么意义呢?快点杀掉它就好啦。」



「这样大家不会善罢干休,你听听那声音吧。」



群众狂热的呼喊应该可以传到数公里外,接著声音慢慢转为规律的而重复的「无间」、「地狱」四字。



「我已经……搞不懂哪边才对了。」我喃喃自语。



经过半天的审判,史奎拉被判了检察官求处的无间地狱之刑,将要对它全身的神经细胞传递最强的痛苦资讯,并持续用咒力修复损伤,是死不了也疯不了的终极刑罚。



史奎拉会在这种情况下活个上百年。



我想起富子女士的话,必定要在没有任何生物体会过的痛苦中,缓缓夺去它的性命。如今这承诺实现了。



然而,我的心中却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空虚。



6



我好不容易从四处收集来一碗菜屑与根茎,对食欲旺盛的裸鼹鼠来说或许太少,但如今连人类都缺乏粮食,也没得挑剔。



我走进卫生所的断垣残壁,钻入饲育室遗迹。这栋建筑的屋顶在大战中被整个掀掉,抬头就能看见蓝天,墙壁则留下一半高度。当地洞用的玻璃管部分严重毁损,三十五只裸鼹鼠按照天性在地底挖洞生活,幸好墙壁地基打得深,不至于让它们直接逃到野外回归自然。



我一把菜屑扔进饭盆就听见细微声音,工鼠接二连三钻出洞穴,最后才是女王沙裸美和它的情夫们。沙裸美摆动著火腿般的肥大身躯,赶走所有工鼠独占饲料。



当我发现这些小家伙在一阵毁天灭地的破坏杀戮之后依然平安无事,比起为它们感到庆幸,更觉得莫名其妙,甚至认为没天理。但毕竟裸鼹鼠本身无罪,不该杀及无辜,随便放生又可能对环境造成不良影响,所以还是继续养著。



我愈看这些家伙,愈觉得它们令人倒胃。不仅外表丑恶,近亲乱伦,甚至还吃排泄物,怎么看都无法引起人类的同理心。我一直想不透为何要特地改良这么丑恶的生物品种,让它们拥有接近人类的智力?



我喂完饲料之后回到卫生所。建筑被毁得难以复原,幸好没发生火灾,文件大多平安,我必须在数天内挑选必要文件搬进新建筑。



因为异类管理课脱离了卫生所的管辖,成为新伦理委员会的直属机构,而我也兼任伦理委员会委员与新异类管理课首任课长。我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说服伦理委员会撤回决定,不要将关东一带的化鼠全部驱除。因为让效忠人类的鼠窝一起连坐受惩实在没意义,就算救不了鼠窝,至少得救回虎头蜂鼠窝的女王,保住我给奇狼丸的承诺。



把五十大箱的文件全看过一次可不是简单的工作,但我决定不靠任何人帮忙,独力完成。因为我愈钻研那些深藏在异类管理课书库中不见天日的文件,愈是感到众多疑问。



彷佛谁在心中默默警告我,这些文件中有一部分绝不能让无关人士看见。



这天,几份新发现的文件又教我特别在意。手边另有大把文件等著确认,我却放不下它们。



不过今天还有非办不可的事情,没什么时间混水摸鱼。



「早季。」觉突然出现在毁损的门边。



「哎,你听我说,我又找到奇怪的文件了。」



觉听了欲言又止,只是简短地「嗯」了一声做为回应。



「首先是英文翻译过来的文件,说明化鼠的学名。化鼠祖先裸鼹鼠的学名好像是『Heterocephalus glaber』,『Heterocephalus』是希腊文的『怪异的头』,『glaber』的意思是『秃头』……」



「嗯,然后呢?」觉抬起眉毛。



「人类的学名不是『Homo Sapiens』吗?『Homo(相同)』跟『Hetero(怪异)』的意思不是刚好相反吗?」



「这是碰巧吧?毕竟以前的生物都是古文明的人在取名啊。」



「当然啊。不过这份文件提议把化鼠的学名取成『Homocephalus glaber』,像两个学名组合起来,你不觉得很怪吗?」



还以为觉会一笑置之,没想到他面色凝重起来。「……那这个学名被采用了吗?」



「要看过图书馆的资料才知道。还有另一份文件,是提议化鼠日文学名的提案书,这份跟刚才那份的日期都模糊不清,不过从纸质看来应该是几百年前的东西。」



「那正好是化鼠诞生的时候吧。」



觉在凌乱的卫生所中四处张望,找来一张完好的椅子坐下。



「这份提到『化鼠』的『化』字由来,出自古代的汉和字典,你听听……『人搭上倒反之人,象徵人形改变,故有变化之意』……可是我看过现在的汉和字典,里面就只有这段叙述被删掉,列入第四类的『訞』。」



觉又站起身,在卫生所里走来走去,显得坐立难安。



「觉……怎么了?」



「我是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可能不该告诉你。」



「什么事情?」



「其实我查过化鼠的基因。」



我听了不禁站起身。「你怎么会……」



「我一直很在意野狐丸……史奎拉在那场审判上说的那句话。」



「……我也是。」



当木元女士问「如果不是野兽,你又是什么玩意?」史奎拉回答:「我们是人类!」这句话一直在我心中挥之不去。它不是对人类恨之入骨吗?为什么要强调自己是「人类」呢?



「我偷偷把农场附近的化鼠尸体切下一部分,冷冻保存起来。你可能没听说过,伦理规定禁止对化鼠基因进行任何研究分析,而我现在知道原因了。」



「结果怎样?」我咽了口口水问道。



「根本不用仔细分析DNA,结果就很清楚。化鼠的染色体包含性染色体在内,共二十三对。」觉说著微微摇头。



「这什么意思?我听不懂,快解释一下啊。」



「我们以为化鼠的祖先是裸鼹鼠,可是裸鼹鼠的基因有三十对,所以两者在生物学上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所以……化鼠跟养在这里的裸鼹鼠其实毫无关系?」



「也不是,化鼠基因中有很大一部分融入裸鼹鼠的基因元素,只是生物基础完全不同。」



「那……难不成……」



「人类的染色体也是二十三对,而且就我所知,地球上其他有二十三对染色体的生物就只有橄榄树。化鼠总不会从橄榄树上长出来吧?」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就逐渐怀疑起化鼠或许是人类。



突然,我想起夏季野营时抓到拟蓑白,当时瞬问过它一个问题。



「奴隶王朝的人民和游猎民族都没有咒力……没有PK对吧?那些人跑哪里去了?」拟蓑白的答案却令人失望。



「那之后到目前为止的历史,仅有极少数可靠文献供参考,因此很遗憾,本问题无法回应。」



我不寒而栗,难道拥有咒力的祖先们,把所有不具咒力的人都变成化鼠?



「可是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想理由很简单。」觉闷闷不乐地说。「人类获得咒力之后,写下了远比以往更血腥的历史。好不容易稳定下来,为了避免人类以咒力互相攻击,才在基因里加入攻击抑制跟愧死机制。可是这么一来就出现棘手的问题,那就是该怎么处理没有咒力的人。」



「什么意思?」



「拥有咒力的人一直都是最高特权阶级,支配没有咒力的人来享尽荣华富贵,以前好像有个词来形容,叫做权力菁英。可是一旦加入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就无法攻击人类,立场马上颠倒。因为有咒力的人不能攻击没咒力的人,没咒力的人却可以动手,就像恶鬼……真理亚他们的儿子跟化鼠之间的关系。」



「那只要给没有咒力的人也加上攻击抑制跟愧死机制不就好了?」



「我想当时不这么做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有咒力的人掌管生杀大权,不肯放弃压倒性的优势。另一个原因是,攻击抑制或许有用处,但没咒力的人不可能加上愧死机制。你还记得愧死机制的原理吗?大脑一旦发现自己正在攻击人类同胞,就会无意识发动念力,造成内分泌失常,最后心跳停止而死。」



愧死机制其实就是用咒力强制自杀,所以没有咒力,愧死机制就没有作用。



「所以才把这些碍事的人……没有咒力的人,全变成野兽?」



我发现自己生活的社会竟如此罪孽深重,不禁毛骨悚然。



「是啊。单纯的阶级制度还不够,为了把没有咒力的人排除在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之外,将人类与裸鼹鼠的基因混合,变成不如人的野兽……就为了让有咒力的人们继续享受贡品与劳役,维持特权阶级的地位。」



然后拥有咒力的「人类」,把变得奇形怪状的同胞当成野兽看待,杀得毫不留情。



「可是为什么要变成那么丑陋的生物?」



「我想你已经说出了答案,就是因为丑。」



觉的回答实在残忍无比。



「就因为变成丑陋的生物,一眼就知道是异类,所以杀起来完全不会同情……或许也是因为裸鼹鼠是难得具有真社会性的哺乳类,管理起来也方便得多。」



为什么我没早点发现?仔细想想,一切都很合理不是吗?如果化鼠的祖先是裸鼹鼠,身体竟然放大了几百倍,就算要以咒力加速进化,想必也很难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变得这样大。



用狗来比对就明白了。狗在漫长的岁月中演化出许多品种,但仔细看就会发现牙齿相差很多。吉娃娃之类的小型犬嘴巴小,牙齿长得紧密,而圣柏纳之类的大型犬嘴巴大,牙缝则十分宽松。



化鼠的齿缝却没有这种现象,一点都不松。



不对,或许我该怀疑更基本的问题。



为什么化鼠女王有本事自由改变子孙的外型?在子宫中控制胎儿生长过程,不就是一种特定的咒力吗?虽然被变成化鼠的人类原本没有咒力,但既然都是人,哪天突然发展出改变外型的咒力也不奇怪。



「我们一无所知,一直毫不在乎地杀他们,虽然每次杀都有理由,但确实是杀了。」



觉的话又重重打击我。



「那我们其实早该愧死……或许也真该愧死。毕竟我们都杀了人,而且还杀了那么多。」



光是这样一想就觉得心跳加速,冷汗直流。



「不,他们不是人类。或许我们祖先相同,可是现在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大家不都有二十三对染色体吗?」我记得就连黑猩猩的染色体数量都跟人类不同。



「这也不代表全对,端看我们是不是把化鼠当同胞。像土蜘蛛的丛叶兵、气球狗,还有喷炭兵……你真的也把这些怪物当人看吗?」



觉的问题一直回荡在我脑中。



老实说先不讲什么道理逻辑,我一点都不觉得化鼠和它们创造的变种算是人类。



但我也承认,自己刻意不把它们当人看。



我双手满是血腥,确实几乎都是正当防卫,为了保护自己与他人而被迫动手,但也在对抗化鼠的战争中杀了数不清的性命。如果有人说这样算是杀人,我也不知如何是好。虽然当下尙未有触发愧死机制的徵兆,但如果继续钻牛角尖,不敢保证是不是会引发愧死。



还有一点,我不得不考虑今天即将要做的事。



茅轮乡中心建立一座新的公园,这座纪念公园用来时时提醒大家,化鼠攻击造成死伤惨重的悲剧。



公园里筑起花圃,立起镇魂纪念碑。战争结束不过一个月,町上房舍大多还是废墟,这座公园却飞快建成。



公园深处有座战争纪念馆,用以长久保存战争的记忆。



纪念馆刚落成时总是大排长龙,每天都有人排队来重新唤醒心中的仇恨。有位老先生日日前来,听说他的儿女、媳妇女婿、孙子女,一家人全死在化鼠手中。



我走进战争纪念馆,里面没有任何参观者。因为今天见晴乡举办战争牺牲者的追悼仪式,多数町民都去参加。



墙面挂满展示品,重现化鼠的恶行恶状,包括武器,还有偷袭杀死无辜人类的阴险士兵。虽然所有化鼠兵的身体特徵都被变形夸大,但都是活化鼠做成的标本。



一般化鼠兵旁边还有拟人的标本。当初在夜间远望的怎么看都像人类,但现在靠近一看明显不同,相当诡异。除了十分之一尺寸的喷炭兵模型,竟然还保存真正的喷炭兵头颅,真难以置信。底下的说明牌以科学角度解释粉尘爆炸的威力。



展示厅最后方,安置一座巨大的玻璃柜。



玻璃柜前坐著一名职员。展示课的职员一天四班,二十四小时轮班监视此处,今天当班的是位老先生,姓小野濑。



「哎呀,渡边小姐,今天没参加追悼仪式吗?」小野濑先生讶异地问。



「我才刚回来,小野濑先生呢?」



「我当然想去,但总得有人在这里看著……」他不禁抱怨,对玻璃柜投以厌恶的眼神。



「那你先过去吧,这里我来顾就好。」



「不成不成!怎么好意思把这工作推给伦理委员会的人……」小野濑先生嘴上推辞,却掩不住想参加仪式的心情。



「没关系,现在去还赶得上献花。你就给过世的女儿献个花吧。」



「这样啊……真不好意思,既然你都这么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野濑先生喜形于色,但离开前又瞪了玻璃柜一眼。



「一切都是这家伙的错!这下三滥的臭恶灵……请尽量折磨他吧!」



「当然,我也失去了父母跟许多朋友……好了,你尽快赶去吧。」



「不好意思,那我就先去一趟。」



小野濑先生快步离开战争纪念馆。



或许小野濑先生会突然折返,我在原地稍候片刻,慢慢走向玻璃柜。



第一眼看见强化玻璃后面的物体,我忍不住别过头。但我不能不看,于是深呼吸数到十,再瞧往里面目睹。



里面躺著一团肉块,失去全部生物特徵,永远承受痛苦。



「史奎拉……」



我轻声喊它,但它当然毫无反应。



「我该早点过来的。不过机会仅有今天,一定要等所有人都离开才行。」



史奎拉的神经细胞被植入无数特殊肿瘤,不断传递痛苦。我用咒力切断痛苦资讯,它才停止抽搐,应该已经维持这样一个月了。



「你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就到此为止吧。」



要是没听觉说那些话就好了。一阵悔意涌上心头,明知道这里躺的是古人的后代,我还办得到吗?



脑中想起四个字,鬼手佛心。



我闭上眼,再次诵念真言,平时总是瞬间默念,但这次缓缓开口。



咒力麻痹了史奎拉的呼吸中枢。



「哎,史奎拉,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碰面的时候吗?」



我温柔地喊它,或许玻璃柜挡住我的声音,就算没挡住,也不知道它还听不听得见。



「我们曾经被土蜘蛛逮到,勉强逃出来,路上又碰到化鼠,还以为必死无疑,结果是你的盐屋虻鼠窝。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



玻璃柜里的肉块当然毫无反应,但我有一种感觉,史奎拉正在听我说话。



「当时你穿著一身威风的盔甲,说一口流畅的日文,我实在没办法形容当时听了你说话有多放心。」



我似乎听见一声轻叹,或许是呼吸停止造成的生理反应,但碰巧就像是史奎拉的回应。



「后来又发生了好多事情,我们还一起连夜逃走,奇狼丸紧追在后。不过你当时其实早就出卖我们,给奇狼丸通风报信了吧?真的是不可信任啊。再说……」



说到一半,我突然停住。



确认了史奎拉的情况,我告诉自己,这样就好。



这一个月肯定过得漫无止境,但痛苦已经结束了。



为了避免有人让史奎拉复活,我将它的遗体烧成焦炭,走出战争纪念馆。



如果有人追究,我已经想好如何辩解,就说一时气愤难平忍不住下手。这样大概就能免去重罚。虽然作为伦理委员会的委员却随便打破规定,实在相当不可取。只是当时我认为,有些事情比规定更重要。



离开公园时,一阵旋律从远方随风而来,重建后的公民中心正在播放《归途》。



日落远山边



星散夜空间



今日工已毕



心清气神闲



夕阳晚风吹



阖家乐团圆



乐团圆



暗里篝火光



焰势愈趋小



宛若催人眠



光暗火渐消



温婉掌心护



陶然入梦乡



入梦乡



为什么呢?我喃喃自问。究竟为何泪流不止,自己也不清楚。



这份漫长的记事终于接近尾声。



我想简单交代最近发生的事情。



关于让史奎拉安乐死一事,我被判一个月的闭门思过处分,但没有受到太多责难。结束大战的功绩显赫或许有影响,但说不定人们对这只承受无间地狱刑的化鼠己感到厌倦。一开始的激动冷静下来,看见一只只能永远承受痛苦的生物,肯定愉快不起来。众人总觉得好像会有阴魂作祟,该说果然是日本人的想法吗?



经过一阵激辩,灭绝町周围所有化鼠的提案以些微之差遭到否决,包括虎头蜂鼠窝在内的五个鼠窝判定从头到尾效忠人类,得以存续,我总算完成和奇狼丸的承诺。



另一方面,全员一致通过其余鼠窝须完全消灭,只有我一票反对。



过两年,我和觉结婚。



又过三年,我在正式选举中当选伦理委员会史上最年轻的议长,直至今日。



距离那个千百事物灰飞烟灭的日子,已经十年。



十年这个单位不过是两手可以数完的数字,并没有太大意义。但我在开头说过,堆积如山的悬案接连破解,新体制上了轨道,我却在这时候开始怀疑起未来。



其中最紧迫的课题,就是一则关于恶鬼与业魔的报告,报告指出恶鬼与业魔的发生机率,已经达到前所未有的高点。



以往人们认为恶鬼与业魔来自突变,纯属偶然,但这份报告指出所有恶鬼与业魔出现的案例,都与倒溯十年前的社会局势有明显相关。



虽然还是假设,但原因可能是群众集体处在高度紧张、情绪动摇的状况,此时外泄的咒力会引发基因突变,增加幼儿体内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不全的机率。



除了上述状况的基因突变,有分析指出若父母精神不稳定,养育出来的孩子有极高机率成为业魔。



如果恶鬼与业魔真的从此诞生,那么说当前是最危险的时期也不算杞人忧天。十年前,我们町上发生前所未有的悲剧,众多居民经历大量的暴力杀戮,造成心灵创伤,而且与化鼠间的激烈战斗,让所有人或多或少曾被狂怒与攻击欲占据心灵。



在这之后生下的孩子即将要获得咒力,其中只要有一个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患者,或者桥本‧阿培巴姆症候群患者,我们町上就会面临灭亡危机。



伦理委员会不得不做出痛苦的决定,相隔十年,我们再次创造不净猫。本计画是最高机密,由担任妙法农场场长的觉在农场中进行。最近我才见到二十二只可爱的小猫,现在小猫大小跟普通猫差不多,但最快一年后就会长成比剑齿虎还凶悍的猛兽。我只能祈求它们永远派不上用场。



我们的新伦理委员会还有其他工作。以往零星分布于日本各地的九个町仅维持最低限度的联络,互不干涉,我建议就从这里开始改革。



十年前的化鼠战争,或许碰巧为这个提案创造契机。我们先成立联络会议,与当时前来救援的北陆的胎内84町、中部的小海95町,以及另一个邻居东北的白石71町互相讨论如何营运町政。



除了上述三町,我们也准备和保持少许连络的北海道夕张新生町、关西的精华59町、中国的石见银山町、四国的四万十町以及九州方西海77町,开始进行交流。不仅如此,我们还以西海的77町作为联络窗口,对朝鲜半岛南部的伽倻郡送出友好信件(由新抓到的拟蓑白负责翻译)。这或许是几百年来首次重启海外交流。



但还有些事非做不可。



最近我和觉老是聊一样的内容。



「……大家都胆小又保守,真烦。现在伦理委员会上不是有好多人比我还年轻吗?」



觉微笑起来。



「急不来的。而且大家应该没办法像早季一样大胆吧。」



为什么大家都会这么说?我还以为没人比我小心谨慎了。



「有时候我会想,咒力真的为人类带来助益吗?也许如同放在狂人毁灭弹旁的信件所言,咒力其实是恶魔的礼物。」



「我不这么想。」觉摇头否认。「咒力是接近宇宙根源的神力,人类经过长久演化终于抵达这个境界。起步时或许有点像小孩开大车,但近来总算可以跟这股力量和平共处。」



觉的观点充满科学家式的乐观主义。



「哎,你觉得我们真的能改变吗?」



「当然能变,也当然要变,无论何种生物都是靠不断改变来适应环境,生存繁衍。」



问题是,怎么变?



关于这个问题的想法,我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因为不太可能获得认同。



所以我只写在这里。



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或许能带来和平与秩序。但这种手段是否太过强硬而不自然?



乌龟依赖硬壳自保,但虫子一旦钻进壳的裂缝,它只能任凭虫子随意啃食身躯。



十年前的事件与以往恶鬼案例,在在证明当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失去效用,反而造成更恐怖的后果。



我们总有一天要摆脱这两道沉重的枷锁。即便须再让万物化为尘土也在所不惜。



我不愿相信以下这种说法,但新秩序也许只能从血海诞生。



「早季,你在想什么?」觉讶异地问。



「没有,没什么……真希望这孩子长大之后,社会能变得更好。」



「没问题,一定会的。」



觉轻轻将手掌贴在我的肚子上。



我体内已经有了新生命,是我们第一个孩子。



我有段时间害怕生育后代,但现在不一样。我相信孩子是希望,无论未来发生什么事都会坚强茁壮。



我们决定如果腹中的婴儿是男孩,那么便命名为瞬;若是女孩,就叫她真理亚。



自从十年前的事件结束,瞬再也没有出现,他一定沉睡在我内心深处的潜意识海中。但我知道,瞬随时随地在守护著我们。



夜深人静时,我偶尔会深深坐进椅子,当我闭上眼睛,浮现的总是一成不变的光景。



护摩坛上的火光在黑暗的佛堂中摇摆,橘红色的火花飞舞,彷佛附和著从地底传来的真言诵唱声。



每次我都想不透,为何又见到这幅景象?



之前总以为是通过仪式的催眠暗示太过强烈。但在这本记事写到尾声之后,我才发现并非如此。



那火光必定是象徵著某种永恒不变,直达未来的事物。



按照原定计画,这本记事有正本与两份副本,一同放入时光胶囊中深埋地底,另外也考虑让拟蓑白扫描内容,千年之后才能公开。



我们是否已经改变?如果千年后的你读了这份记事,必定知道答案。



希望答案是肯定的。



二四五年十二月一日 渡边早季



最后有点画蛇添足,但我想记下全人班墙上贴的标语。



想像力能改变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