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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冬雨(1 / 2)







阴暗低垂的云幕,为初冬的一道阳光所划破。但是,这并不表示天候就此回复,雨依旧一丝丝地落下,串连起暗灰色的天空和大地。



一名男子倚着朱红色的栏杆,正望着雨丝出神。这人年约五十前后,身上穿着一袭绣有飞龙图案的绢制长袍。这样的衣服叫做“表龙袍”,在地上除了此人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穿上这样的衣服,而过个人姓赵,名构,字用基,也就是历史上的宋高宗。



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西元一一五五年)十月,首都杭州临安府为少见的连绵阴雨所封锁。这是一个位于长江之南、钱塘江口一侧的温暖之地,港口中充塞着中外的商船、市场中堆积着米肉鱼果。人口甚至急速吁加到百万之数。这些人员及物资,或自陆路、或由水路在此集结,走在大街之上,你可能一不小心就会与从波斯(今伊朗)或大食(今阿拉伯)而来的人擦肩而过。本来,自隋代以来,这儿就是一个繁华的内业都市,如白乐天(白居易)及苏东坡等之文人雅士,也都深爱着此地的美丽风光。至于,这个城市同时成为中国正式的政治中心,也就是成为宋高宗的御宇所在,还是不久之前的事。高宗是宋代的第十位天子,同时也是以杭州为首都的第一位南宋天子。



高宗在等待着某件事情发生,在这十几天内,他一直在努力等待着。为了获得真正的平静,这点努力是值得且必要的,反正,等待已经成了他的一种特殊技能,他这二十年来几乎都在等待着,终于来到了这就差最后这十多天的局面,解放的日子即将来临!



急促的脚步声自背后响起,高宗不禁一阵紧张。大约在剩十步之外的距离,高宗斜眼瞥到了来人在地板上的影子。



“陛下!陛下!”



来人的声音听来似乎异常地高,虽然全身黑衣黑帽,但从他脸上没有胡须和年龄不明的容貌来判断,这人应该是一名宦官。



高宗慢慢地转过身来,脸上掠过一丝阴云。宦官以尖细的声音报告着;



“丞相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瞬间,高宗的表情转为空白,接着又开始了急剧的变化。这就是他等待已久的报告,他的体内充满了鼓动,他摒住了呼吸,然后发出了从他的耳朵听来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这个消息正确吗?”



“这是千真万确的!丞相秦桧以六十六岁之龄亡故,很快就会有正式的讣报传到。”



宦官的视线再度观察着皇帝的表情,他现在看来似乎是若有所失,身体不自觉地摇晃着。



“陛下!”



高宗颓然坐在地上,当宦官正要趋前将他扶起时,他以奇怪的音调狂笑着:



“哈哈哈……是这样吗?他死了……他死了!”



这个笑容看来一点快活的感觉都没有,倒像是喝醉酒一样。



“他死了!秦桧死了!不过,朕还活着,是朕赢了!是朕赢了!”



高宗不断地拍打着地板,突然,他从地上站起来:



“是谁?是谁躲在那里?”



高宗瞪着一片花鸟屏风,在那后面,似乎有个人藏在那儿。正当宦官准备趋前查看时,那个人放弃挣扎走了出来。



他是御医王继先,他瘦削的双扬和细细的宏须,似乎正在颤抖着。



当他想开口辨明些什么时,高宗站起来冷冷地说道:



“继先呀!你是想把朕的事情告诉谁呀?”



“这……那……微臣怎么可能……”



“你的丞相已经死了!你以为朕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王继先的脸完全失去了血色,正如皇帝所说,他的确是利用侍医的职权,将高宗的言行和健康状态一五一十地报告丞相。也就是说,贵为天子的高宗,其实是在丞相的监视之下生活的。不过,这个屈辱在今天终于结束了!



“请、请您原谅呀,陛下!”



王继先伏在地上不断地磕着响头,他以快要听不到的声音哭着辩白:



“微臣身份既低,力量又微,对于丞相的专横完全无法抵抗,否则小命早就不保了,请陛下原谅呀!”



高宗冷眼看着侍医,接着不耐烦地甩了甩手:



“滚吧!你这个家伙连追究罪名的价值都没有!”



本来似乎还想再说什么的侍医只有一脸凄凄地退出。望着他的背影,宦官问道:“陛下要小的追上去处理吗?”看来,宦官似乎对他也很不满。



“权力真是滑稽的东西吧!”高宗挥挥手命其退下。



不过,即使很滑稽,高宗依然不想放弃权力。怎么可能放弃呢?



对他来说,这可是经过二十年才回到手上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二十年之间,宋朝的最高权力其实是落在丞相秦桧的手中,他假借皇帝之名,让文武百官全都服从于他的专制独裁,甚至连天子都是如此。



高宗为宋朝第八代天子徽宗皇帝的九男,他上面还有八位兄长,本来是不大可能有机会坐到王位的,之所以可以有今天的地位,全因为他是国难下的唯一幸存者。



徽宗皇帝宣和七年(西元一一二五年),北方的金兵大举南下占据了首都开封。对国难束手无策的徽宗,就在翌年让位皇太子而成为上皇。即位的皇太子随即将当年改为靖康元年,也就是所谓的钦宗皇帝。虽然他很想重新建国,但于靖康二年(西元一一二七年),他就和父皇一同被金兵俘虏,一路被送到距离三千里外的五国城。历史上称这事件为“靖康之难”。此时,徽宗上皇四十六岁、钦宗皇帝二十八岁,至于在战火中逃到江南的高宗则为二十一岁。



就这样子,高宗即位成了天子,然而,质疑他王位正统性的声音却不绝于耳。他的兄长钦宗依然活着,而且也未经过正式的退位,他依然在北方过着被拘禁的生活……钦宗已经五十六岁了,他对归国这件事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当然,偏安的南宋对此也不抱希望,而且,如果他回来了,反而还会造成困扰。



没错!当中最困扰的就是高宗。



在经过了众多的牺牲之后,宋、金好不容易签定条约,皇太后(徽宗之皇后)韦氏终于能够跟着丈夫的遗体回国,依然得在异域生活的钦宗,带着泪水向皇太后哭诉:



“在您归国之后,请向弟弟及丞相传达,我已经不想重登帝位,只要当个太乙官使就心满意足了!”



所迫的太乙宫使是指道教寺院的役职,也就是说,他选择了出家,切断一切与俗界的尘级。虽然相距三千里,但是钦宗却能洞察弟弟的心理,毕竟,不论多大的国家,能够坐在王座上的人只有一个。他不在乎帝位,他只要能够返国就满足了。



归国后的皇太后,当然很想将这话传达给高宗,然而,高宗虽然对皇太后十分敬重,但并不常拜见她。而且即使见面,也从不提钦宗。



皇太后虽然对于被拘留在北方的钦宗感到悲哀,却无计可施,一直到她死亡为止。



高宗因为贪恋权力而舍弃了钦宗,但他并不是那么冷酷无情的人,他的内心依然有着一分歉疚,让他一直无法快乐起来。秦桧完全知悉高宗的这种心理,所以每当高宗和他意见不和时,他总是冷笑着。



而这个笑容总是让高宗一惊,因为他似乎可以想象秦桧在喃喃自语:



“你如果要放逐我的话,那是你的自由,不过,陛下不希望兄长归来,而命我为金国交涉的事,则会被天下人知道。”



秦桧的喃喃接续着:“如此一来,陛下将失信于天下。而且,如果将我放逐的话,金国也不会坐视不理,就如同破坏和平条约一般,他们将举兵南下,而陛下的王座,大概也坐不久了!说不定金国还会让您的兄长来做傀儡皇帝呢!”



无声的笑意让高宗再度一惊。



“仔细想来,这个王座本来就是您兄长的,在道义上,陛下可说是篡位者。也许,您心里后悔得想要将之归还,不过,实际上那是不可能的!呼呼呼……”



“恶魔!”高宗心里大叫着。不过,否定秦桧的存在,就等于否定了自己王位的正统性。虽然对秦桧憎恶不已,然而高宗的生存之道却只有与其共存,而且还不只这样,高宗担心的是将来。他的皇太子于年幼时即已死亡……



“如果朕死了的话,那么,会由谁来继任呢?想来也只有秦桧这个老贼了!我一定要活得比他更久才行!”



就这样子,十八年来,他们持续暗斗着,这可说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奇怪的君臣关系。



就一般状况而言,秦桧比高宗年长十七岁,理当不需那么担心才是,可是秦桧异常的生命力却着实让人吃惊,即使已年过六十,他那细长的身体和瘦削的脸孔却呈现出奇妙的精气,头发也十分乌黑,根本不像是个老人。秦桧年轻的时候曾被称为“秦脚”,光是看他挺着背脊走路的样子,就给高宗很大的压迫感。他所犯的罪符——横夺不幸兄长的帝位,以及将无辜的人在狱中杀害的罪行,就像阴森的影子压得他无法喘气。



南宋的天子害怕他的臣下,这个事实看在天下人的眼中。



“秦桧大概会篡位吧?”金国这么认为。从外部看秦桧的权势和专横,多数人会这么想。



不过,秦桧不会篡位,他很清楚他是寄生在皇帝之上的,任谁都不能独自生存。



表面上高宗和秦桧是协调一同来统治这个国家的。在多数的牺牲之下,和约好不容易成立了!南宋的内政、经济均迅速地充实,官僚制度和租税制度也经过改革,荒地开垦为水田,运河和水渠也相当整备,在新的货币发行之后。一时之间,南宋又再度繁华而富有。有名的《白蛇传》就是以这个时代为舞台,诉说着杭州临安府中的荣华和洗练。



当然,秦桧的尖牙并不会因此而变钝。



就像是他的孙子秦坝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的确,秦坝的才智不错,他被看好应为当年的首席合格者,不过,在第一次测试后,秦坝的成绩却次于另一名秀才陆游。



秦桧当然不可能放过陆游,不只是秦坝一个人,他是秦氏全族之耻。在秦桧的安排下,殿试(科举的最后考试)时,秦坝以首席合格。至于令人憎恶的陆游,当然就是让他落第了!



“这家伙一生都不能让他浮上来,我要让他知道污辱秦氏一族是怎样的大罪!”这就是秦桧的思考法,秦氏一族的权势和荣华就是正义,只要是违规者都是恶人。



后来,陆游成了南宋的代表诗人,只是终其一生,他在政治、经济上都十分不得志。



不只是陆游,凡是反对过秦桧、无视他的命令、或是口头争论上胜过他的人,全都会被流放到边境,他就是这么地独裁。



而这样的秦桧死了!他终于死了!



高宗的心里大叫着,他自由了!再也没人能胁迫他了!



在赏赐了前来报讣闻的宦官之后,高宗终于放心了。他用被雨淋湿的手抹抹脸,好让自己清醒。风的方向变了,雨,被吹入了宫殿之中。



不久,高宗眼前出现一个人影。



“少师吗?有什么事呢?”



这人正是秦桧的长男秦煌目前位列少师。他对皇帝行了个礼,但这只是个形式,他所尊敬的只有伟大的父亲。接着,他说出了令人意外的话。



“父亲亡故之后,丞相之位当然是由身为长男的臣下来继承,陛下觉得如何?”



高宗很认真地看着秦煌。



“这是什么话?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高宗的嫌恶感油然而生。



秦桧虽然是靠胁迫皇帝取得权势的奸臣,但他还是有他的实力和功绩,方能从一名廷臣成为丞相。秦煌的地位、权势、财富都是从他父亲那里得来的,但是,他却没有从父亲那儿得到足以支配皇帝的魔力。



秦桧的体内有着不可知的深渊,让许多人陷溺其中,也将国家和时代吞没;而秦煌则没有,他只是个不知上代劳苦的二代子弟而己。



高宗的声调一变:“你的父亲对国家有大功,所以朕将赠予其公的称号。”



“臣感到十分光荣!”秦煌的口气十分傲慢,好像认为这样的礼遇是理所当然的。然而高宗的嘴角一歪,不客气地说:



“那么,你对国家又有些什么功劳呢?”



秦煌的反应有些迟钝。不过,从皇帝脸上的表情也能看出个大概,他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而融合着残忍和胜利表情的高宗则转身离去。







杭州临安府的城外有个湖,因为位在城西,所以叫做西湖,是一处少见的美景。



在太古时代,这湖应该是一处海湾,后来因为泥沙淤积而形成陆上的一处淡水湖。而堆积的土沙则成了平野,上面为著名的杭州城。



“杭州”的名称始于隋文帝时代,这从宋高宗看来也是五百年以上的古代了!杭州的市街与西湖,就像是兄弟一般,是切也切不开的。



西湖之美,历代的文人多有描写,其中又以唐代的白居易和宋代的苏轼最为有名。这两人都曾担任过杭州的知事,他们皆热爱杭州这块土地,也都曾是此处的主事者。白居易整修过西湖的堤防,亦整修水门以调节水田的放水,给西湖留下了治水、水利的精密研究记录。



而二百五十年后,苏轼重新整建自白居易以来损毁的水门、水路,并且将湖底的淤泥大量抽浚。而抽出的淤泥则堆成西湖南北向的长堤,并于上面遍植杨柳,成了一条散步的好去处,这也就是千年之后“西湖十景”之一的苏堤。除此之外,由于当时杭州一带闹饥荒,苏武不但免去租税,还将官仓之米粮放出,拯救了数百万民众于饥饿之中。



当白居易和苏武从杭州任满要离开时,有数万的民众夹道欢送。



两人除了留下不灭的文采之外,同时也是有良能的政治家。



有一名青年骑马从西湖经过,他的身材高昂,眉毛浓密,有着一张精悍的脸孔。这名佩剑轻装的青年姓韩,名彦直,字子温,年二十八岁。他的官名是浙东安抚司主管机宜文字,这是一个远离临安府的地方秘书官。虽说他是一名文官,但体格看起来却像一名武官。



成群的鸟从他头上飞过,这些都是从黄河以北飞过来过冬的大雁,子温一面目送着它们,一面策马前进。



西湖的南北两岸各有一座高塔相对,北岸的塔为保淑塔,南岸的塔为雷峰塔;一个细长如插天之剑,另一个则像是多角的箱子。虽然两者形状互异,但却都是近世中国建筑技术建造之下的美丽宝塔,也完全地融入了西湖的风光之中。



子温一边欣赏着保淑塔的尖锐之美,一边放任马匹徐徐前进。虽说这里是温暖的江南,但在冬雨的笼罩下,随便吐一口气,眼前就会冒出一阵白雾。顺着小道曲折前进,子温进了一处落叶茂密的林中,在向左拐了一个弯之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即使他已经四年没来了,他还是不会走错。



“翠微亭”



门匾上这么写着。大门敞开着,没有看见管家之类的人。



子温从马上下来后。就牵着马走进入门内。里面没有什么人造景观,只有一条通到屋子里的小步道。在三阶之上的入口处,子温向站在那儿的老妇人跪了下来:



“母亲大人,彦直回来了!真是好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