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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黄色的记忆(1 / 2)



在这四面环山,广阔天地的终点。



温泉乡纽希拉总算要告别漫漫长夜之际。



罗伦斯一身聚满了好奇的目光。



「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呀,这不是狼与辛香料亭的老板吗?」



山林里,天亮距离太阳露脸还有好一段时间。村里仍是一片昏暗,稍微有点距离就看不清别人的长相。在这种时候,聚集于村中一处窃窃私语的温泉旅馆女佣们突然聒噪起来,宛如发现乌鸦接近而大声警告同伴的鸽子。



踏雪而来的罗伦斯呼着袅袅白烟,脸上挂着叹息般的暧昧笑容,放下背上的柴薪。



每天值此熹微之时,旅馆女佣总会三五成群地聚在村里某处,譬如水车坊或井边等,而罗伦斯则是出现在全村共用的面包窑。



「汉娜小姐怎么啦?生病了吗?」



「你们家可爱的女儿爬不起来呀?」



「你忘啦?他那勇敢的女儿跑去旅行了。我们以前也都好向往外面的世界喔。」



「哎呀,这样啊。我除了自己出生的小镇外,就只知道这里而已呢。」



「话说老板怎么自己来烤面包呀,连赫萝小姐也病啦?」



「那真是不得了,要赶快去看看她才行。」



她们每周会聚来这一到两次,烤自家或旅馆所需份量。村里生活很单调,聊村里大小事是她们唯一的日常娱乐。



一般而言,当旅馆女佣不克处理这种杂务时,由老板娘或其女僮代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老板亲自动手可就是话题一件了。罗伦斯也觉得自己背着柴薪,两手抱着一袱巾面团的样子很滑稽。



简直像老婆跑了一样。



尽管如此,面对这群笑得毫不客气、宛如鸽群的女性们时,罗伦斯仍不改笑容。



在她们的强力放送下,这件事一转眼就会传遍全村。即使在这村里经营了十多年的温泉旅馆,相较于其他老板也只是个新手,做什么都大意不得。



相对地,想到还在旅馆贪睡的爱妻赫萝把这件事推给他,就令人忍不住暗自咒骂几句。



「没有啦,只是突然有客人入住,两个人临时忙不开,今天只好我自己来。」



一听罗伦斯这么说,女佣们的大剌剌的闲聊全停了。



「哎呀呀……难道那个人也上了你们狼与辛香料亭啦?」



「很辛苦吧。」



只有这一句感觉是发自内心,而不是随话题瞎闹。



「他第一个住的,好像是约瑟夫先生那吧?」



「对呀,那是这里最老的旅馆嘛。」



「再来是阿贝尔先生那?」



「然后是拉马尼诺夫先生遭殃。」



她们一个个列出温泉旅馆老板的名字。有些名字带有异国风味,是由于在这村子经营温泉旅馆的人本来就是来自世界各地,或是他们的儿孙。



「这么说来,他该不会是想这样换到春天吧?」



「真不晓得是哪里不满意,表情一直都很难看。」



「对呀对呀,而且要求有够多,说什么要一大早出门就要我们弄午餐餐盒什么的,搞死人了。不过他出手倒是挺阔气……」



「拜托,你可不要被钱冲昏头喽。我家老板在怀疑他是不是来我们村里刺探敌情的呢。」



「哎呀,难道是打算在山的另一边盖温泉街的人派来的吗?」



「是的话,他只住店不泡汤就说不过去了吧?」



「也对。如果想盖新温泉旅馆,应该会尽可能在村里多绕绕才对。」



她们事先排练过似的一句接一句行云流水地聊,而且连语气都很接近,昏暗之中分不出是谁在说话。多半是每周都聚在这里烤面包,久了就同化了吧。



罗伦斯望着她们谈话的模样,终于发现赫萝耍孩子脾气硬要赖床的可能原因。



她嫁作人妇不久,又是温泉旅馆的年轻老板娘,和身为雇员的她们不同。她们多半会有所顾忌,自己聊自己的吧。尽管那是考虑到彼此身分不同的结果,对赫萝而言还是很难受。



「不过啊,既然他住进了罗伦斯先生那里去,就表示他的旅馆行脚终于结束了吧。」



听到自己的名字,罗伦斯从思考中回神,同时在追溯话题脉络前加深脸上笑容。经验告诉他只要面带微笑,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都有得解。



「就算到了罗伦斯先生那,我看他还是会绷着一张铁面皮。别放在心上啊,他到哪间旅馆都一样。只是你作旅馆生意还没多久,遇到这种客人会很头疼吧……」



「以前好像也有过这么偏执的怪客人耶。」



「那时候你还很年轻……所以有二十年了吧。」



「没礼貌!我还是很年轻呀!」



为她们好姐妹般斗嘴的模样不禁莞尔之余,罗伦斯也从字句之间感受到她们真正的想法。十年出头的温泉旅馆,只算「没多久」。



那个人先住约瑟夫的旅馆,是因为在村里字号最老。而离开前选择狼与辛香料亭,则因为是新人的店。



要完全融入这座村子,看来还得花上一点时间。



「话说回来,人应该到齐了吧。」



如同女孩般吱吱喳喳的女佣们忽然回魂似的这么说。这里不是每天有教堂准时打钟的城镇,对时间的感觉总是粗略,且面包用量家家户户各自不同,不会没事就全聚在这里烤面包。



「那我们开始抽签吧。」



一名女性拿来摆在面包窑旁的整捆细树枝,以垂在腰间的布包起。



但留了一端稍微外露,全都一样长。



「这是新树枝吧,不准作弊喔?」



「最近我老眼昏花,现在又这么暗,想作弊也看不见自己哪枝好啦。」



「哈哈哈。」掀起一阵同意的笑声后,她们依序抽签。树枝长度各自不同,抽到长树枝的人额手称庆。罗伦斯最后一个抽,结果像被整了似的抽中最短的。



「啊,哎呀呀呀……」



「喂,你真的没有作弊吗?」



女性们一阵尴尬。这场抽签,为的是决定谁第一个用窑。



使用公共面包窑时,谁也不想抢第一。这是因为每个人都得准备自己的燃料,而暖窑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第一名使用者需要加热吸了一整晚寒气而冷得像冰块的窑,会耗费额外燃料。



「不会不会,这样反而好。」



罗伦斯连忙打圆场。



「既然我们旅馆来了个难搞的客人,要是怠慢了还不晓得他会抱怨得多凶。要是我抽到最后一个,还想跟第一个换呢。」



战战兢兢,害怕遭怀疑耍诈而名誉受损的女性们全都松了口气。



「既然罗伦斯先生都这么说了……」



「真的。考虑到时间问题,这样说不定比较好。有的人还因为怕浪费木柴,把面包烧成了木炭呢。」



「喂!我只是聊天聊过头了好不好!都几年前的事啦!」



她们又找回了原有的开朗。



罗伦斯莞尔一笑,打开窑盖堆柴点火。



距离太阳从山边探头出来,似乎还需要一点时间。



刚出炉的面包,即使裹上袱巾也依然冒着温暖的蒸气。罗伦斯一面嚼着软嫩的面包一面走,返抵温泉旅馆时太阳已经当空照了。



在一群手和嘴都很忙碌的女性之间烤面包,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但在晴朗天空与新鲜面包的香气媒介下,罗伦斯也从她们身上获得了一些活力。



多亏于此,见到那位客人默不吭声地绷着脸,伫在村外围的狼与辛香料亭门前时,他也备妥了不输给她们的笑容。



「抱歉让您久等了。」



「哼。」



那是个矮小的老人,态度显得不太高兴。手里提着汉娜为他准备的餐盒,一副只等面包的样子站在屋檐下。温泉旅馆不只会有来作泉疗的客人,也会有准备上山的猎人或樵夫,所以一早就出门并不稀奇。



然而,老人的装扮与罗伦斯见过的任何职业都不同。



锅形毛皮斗笠、熊毛靴、狐毛披肩、鹿皮手套,后腰挂着柴刀般的粗犷武器。背包看似装得很满,不晓得里头有些什么,也看不懂他究竟来干什么,几乎不泡温泉。



当罗伦斯接近,老人便伸手准备接下整袋面包。



整袋面包也太夸张了吧?罗伦斯吓了一跳,而老人见状也察觉了什么般让步收手。为其反应讶异之余,罗伦斯用另一条袱巾包起三条刚出炉的小麦面包,观察着反应交给老人。老人依然不说话,稍微低头行礼就默默走人了。



虽然表情凶巴巴的,但不是无礼之人。



罗伦斯望着他的背影歪头寻思。他看来不像坏人,却散发着心事重重的压迫感。直到老人走下屋前斜坡而消失在林子后头,罗伦斯回到旅馆里,闻到餐厅传来的浓浓香气。



长桌上,摆着似乎已上桌一小段时间的早餐。有一大碗炖豆、炒厚培根片、几片起司,以及去年秋天进货到现在也没吃完的腌萝卜。从份量来看,汉娜替那位神秘客准备的餐盒应也是这阵容吧。肯定是嫌麻烦而连罗伦斯和赫萝的份一起做了。



而摆了早餐的长桌边、有香味的地方,就一定有赫萝的身影。



「太慢了呗,香喷喷的早餐都凉掉了。」



她还对刚在冰天雪地里烤面包回来的丈夫投射责备的眼神。



「我不是说过烤面包要抽签吗,我这还是第一个耶。」



而且,烤面包原本还是赫萝这旅馆老板娘该做的事。罗伦斯反驳赫萝的无理怨言,并将剩余面包交给走出厨房的汉娜,而汉娜从袱巾包中抽出了三条面包还给罗伦斯配早餐。



不是两条或四条,而是奇数三条。以眼神询问后,汉娜却只是要他自己猜似的笑而不答。罗伦斯不解地拿着面包,打算先姑且坐下时,他终于明白了。



早餐不是坐在长桌两端,而是在宽边并排而席。摆在两个座位之间的陶瓮,装的多半是葡萄酒吧。



抱怨一早就这么奢侈前,他发现座位上的赫萝杯里空空如也,而那也告诉他汉娜为何拿三条面包,以及赫萝为何反常。



「既然把麻烦事推给我会觉得过意不去……」



罗伦斯也拉开椅子,在赫萝身边坐下。



「自己去不就得了。」



罗伦斯在自己盘里放两个面包,赫萝一个。



「不过她们大概会半嫉妒地夸你一直都这么年轻。」



在罗伦斯身旁嘟嘴低头的赫萝,有着十来岁少女的长相。但她不是少女,甚至不是人类。现在温泉旅馆里没有外人,她对头上的兽耳、腰臀间的尾巴藏也不藏。如这两者所示,赫萝的真面目是能将人一口吞噬的巨狼,也是寄宿于麦子的精灵一类。



「然后就是没有恶意,但会跟新来的人保持距离吧。」



当罗伦斯说到这里,赫萝对陶瓮伸手了。那双小手重重提起相形之下太过巨大的陶瓮手把,粗鲁地往罗伦斯杯中倒酒。平常只为自己倒酒的人这么做,意图明显得让罗伦斯忍不住偷笑。



「假如烤面包的是你,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赫萝原本住在一个叫做约伊兹的地方,有天心血来潮到南方去,在某个村庄落脚后就此守望他们的麦苗成长茁壮数百年之久。当初离家的理由早已在时间的长河中磨灭,就连返乡的路都记不得了;她也在孤独之中,如滚石般愈磨愈圆。



罗伦斯就是与这样的赫萝邂逅,来到了这里。



赫萝自称贤狼,做事狡猾谨慎,但也有好强怕孤单的一面。



要是丢她到那口面包窑前,不难想见她不断对粗线条的女佣们陪笑,笑到身心俱疲的模样。



「不过我原本就是个旅行商人,当然能和她们聊得融融洽洽,顺便推销自己的优点。」



即使罗伦斯刻意自夸,赫萝也仍一语不发地切割培根,送到他面前。



平时她切给自己的肉无论怎么看都明显大块,今天却是相同份量。



「所以喽,我没有生气,我们只是分工合作而已。」



罗伦斯拿起自己盘内其中一条面包掰成两半,将比较大的摆在赫萝盘上。



「既然你没出门,应该有仔细监视那个奇怪的客人吧?」



赫萝这才抬头看向罗伦斯,咬碎了什么似的噘起嘴。



罗伦斯吻一下她的脸颊,转向早餐。



「总之,先吃饭吧。」



赫萝持续注视罗伦斯,好一会儿后才开动。



大大的三角形兽耳和尾巴,似乎很开心地又拍又晃。



「咱看他不像个坏人,而且是个硬骨子。」



以评起人来总是辛辣的赫萝而言,说这样的话实在难得。



那位客人是在昨天午后突然上门,以含糊难辨的嗓音小声问有没有空房间。这样一名整个冬天到处换旅馆的客人,罗伦斯当然早已有所耳闻。



想不到的是,当罗伦斯被他不容拒绝的压迫感震慑而点了头后,他二话不说就直接在柜台上拍了一枚金币。在这里,一枚金币有可供一家四口省吃俭用过上一个月的价值。以他短短地说「两周」的住宿费而言,出手实在阔绰。



但只住两周却支付一枚卢米欧尼金币,当然需要提供额外的服务。罗伦斯曾问他是否需要安排乐师或舞者,却被他立刻摇头回绝,只求一件事——「在早上准备午餐餐盒」而已。



他的确是个怪异的客人,但态度从容得不像是在哪里犯了重案逃来这里避风头的罪犯,也没有因为太神经质才对每间旅馆都不满意的感觉。说起来,他似乎对温泉或房间优劣压根儿没兴趣。



而这位神秘客前一间住的,是村中服务最细心的旅馆。



老板有个和缪里同年的儿子,两个人从小玩到大。那个名叫卡姆的少年,甚至在前几天向罗伦斯表明他想对缪里求婚。他是个正直的孩子,让人也想要一个这样的儿子。他的父亲赛勒斯虽然长相不太平易近人,不过实际交谈后发现不是个坏人。神秘客入住后,他也来到罗伦斯的旅馆分享对这神秘客的所知与心得。



因此,每当神秘客换旅馆就会随之传给下一间旅馆老板的资讯,最后也平安抵达了罗伦斯那。别说罗伦斯,贤狼赫萝也全知道了。



「他说不定是采药师。」



「采药师?」



赫萝对反问的罗伦斯点点头,视线落在现烤的面包上。



为了给支付卢米欧尼金币的客人应有的款待,今天特地烤了白嫩嫩的小麦面包。又软又甜,再多都吃得下。



而赫萝居然掰开小麦面包,将炖豆和培根塞了进去。「好吃的东西加上好吃的东西就会更好吃」这般发自贪欲的想法,让罗伦斯联想到猫那类少根筋的动物。赫萝满面喜色地张开嘴,往塞得圆鼓鼓的小麦面包咬下去。



「啊咕、唔咕……嗯咕。没错,因为——」



罗伦斯捻下沾在赫萝脸上的豆皮后催她继续说。



「因为啊,他全身满满都是类似香草的味道,而且穿在身上的东西还有金属味,也许是镰刀之类的呗。」



「出门在外,总会随身携带药草和短剑。不是那样吗?」



「那是咱闻习惯的草药,所以认得出。哎呀,说到这闻习惯嘛,是在哪里闻习惯的呢……」



赫萝追寻记忆般闭上眼,嘴仍准确地啃着面包。樱桃小嘴大口大口咬下的模样,在某些人眼里或许很粗俗,但罗伦斯却觉得那隐约有种卖力生活的感觉,非常喜欢。



「再来嘛,嗯。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带着麦谷。」



赫萝是寄宿于麦子中的精灵,从前能潜入罗伦斯的马车货台,也是因为车上有麦子的缘故。



「紧急粮食吧。在雪地里旅行,那种东西是从不嫌少。就算找得到山屋避风雪,屋里也不会摆饭给人吃。只要不磨成粉,麦谷可以存放好几年呢。」



「嗯?好吧,咱对人世本来就没汝懂。至于其他值得注意的嘛,就属装扮了呗。在人世间,不是做什么工作就会有什么装扮吗?」



无论旅馆老板、兑换商还是旅行商人,各都有各的装扮。铁匠会自豪地穿上防火皮围裙,面包师父会戴造型特殊的帽子。



如赫萝所言,一般人都会穿着其职业特有的装扮,这样就不必多费唇舌自我介绍了。



「那个大得像斗笠的帽子,我真的没见过耶。」



帽檐像锅子那么深,老人戴起来几乎能遮住整张脸。由于形状极具特色,若说是某个职业都会戴的帽子,倒是说得通。



「帽子毛皮底下有一层铁。会特地戴那种东西上山到处走的人,咱怎么看都是因为脸经常需要贴上山坡,要防止落石砸中脑袋。」



「……铁?记得其他旅馆有人在猜他是来找矿脉的探矿师呢。」



不过采矿会破坏山林,必定需要该土地的开采许可证。而纽希拉的客人中有许多高官权贵,能保护这片土地的门路多得是。除非这里的黄金能像温泉一样涌个不停,恐怕别想弄到开采许可证。假如他是探矿师,年纪这么大了应该没有不懂这回事的道理。



「山上动物也说有人类上山抢地盘,不晓得怎么办呢。是猎人就能光明正大开打了,可是他没带称得上武器的武器,也不会追赶猎物。」



赫萝的真实身分是头巨狼,能和一般动物对话。



这座温泉旅馆位处深山村落,而且是最外围的位置。要是一般的温泉旅馆,一天到晚都会受到野兽破坏而无法营业,这里多亏有赫萝严命交代过野兽们不准胡来才能幸免。



相对地,他们偶尔会让熊进来泡温泉,或是提供遭猎人射伤的动物避难,互利共存。



「既然这样,的确最可能是来山上找东西的。」



「嗯。」



吃完面包,赫萝舔了舔她的纤纤玉指。独生女出世后,她似乎是为了教养而尽量克制那种行为,很久没见过了,给人回到从前的错觉。



而且,女儿缪里的动作真的和她一模一样。



「可是,他要找的好像不只是药草,搞不懂啊。」



「从哪里看出来的?」



罗伦斯的疑问惹来赫萝不敢置信的白眼。



接着她轻叹一声伸手提瓮,只往自己杯里倒酒。



「他不是一直换旅馆住吗?而且对温泉、房间、歌舞那些都没兴趣,所以汝猜呢?」



「……啊啊,对了!」



此外,在面包窑前女佣们也说过他是从最旧的旅馆往新的住,的确很像在旅馆里找些什么。



「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有个富商在旅途中住进某个小镇后病倒了,结果就把自己藏财产的地方偷偷写在旅馆的某个角落。」



罗伦斯说笑似的说到这里,表情忽然正经起来。



「该不会……真的有那种事?」



「嗯?」



「你看他慷慨得吓死人,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卢米欧尼金币了耶。假如他真的在寻宝,付那样的钱很可能代表目标有那样的价值。而且纽希拉的住客大多是有头有脸,或是有点家产的人。」



「嗯。所以汝认为他是为了寻找隐藏的留言而到处换旅馆,还带着餐盒去搜索埋在山里的宝藏吗?」



「宝藏也有可能是遗言或权状之类轻便的东西嘛。」



罗伦斯开始认真往这里想,赫萝却忽然叹息,往罗伦斯的培根伸手。



「啊、喂,那是我的份耶!」



「给大笨驴吃太浪费了。」



赫萝话一停就把培根扔进嘴里。



舔去沾在指头上的油脂后,带着满脸唏嘘看向罗伦斯。



「汝忘了咱说他对温泉和房间都没兴趣吗?」



「……啊!」



「要是线索刻在墙上或阁楼里,他应该已经找到满眼血丝了呗,而且刻在浴池石头底下也很有可能。再说,如果他是找那样的东西,别人早就看出来了呗?他不是整个冬天都在这村子里跑来跑去的吗?」



「你说得没错……嗯……可是,他不断换旅馆的原因也明显是找东西没错。」



「说不定找的是看不见的东西。」



「咦?」



罗伦斯反问后吓了一跳。



因为看着他的赫萝笑得很寂寥。



「像回忆之类的。」



「……」



赫萝腼腆地这么说就迅速起身。



接着从愣住了的罗伦斯脑后紧紧拥抱他。随即放手,也许是因为好强的缘故吧。



「好啦,咱也该去把女红做一做了。」



她格外明亮地这么说就哒哒哒地上楼。罗伦斯的眼往背影追去,一直注视到毛发茂密的尾巴完全消失在楼梯彼端。



赫萝曾受回忆束缚,在同一座村子的麦田守了数百年。甚至忘了归乡的路,在时间的长河里遗失了许多东西。离开麦田后,她也曾因为旅途中歇脚的城镇与记忆相差太大而哀痛。到最后,是传统料理的滋味让她确定那里是自己走访过的城镇。



那个戴奇特毛皮斗笠的老人,年纪看来是罗伦斯的两倍有余。或许已无法清晰忆起当年,为了追寻过往的美好才会不惜砸下多年积蓄。



回到纽希拉,在甚至能令人遗忘名字的那么多年前住过的旅馆再住上几晚,或许就能想起自己在山上留了什么。



倘若他凝重的表情是这个原因——



罗伦斯舀一匙凉透了的炖豆送进嘴里,一口一口地嚼。豆子炖得很入味,凉了也非常好吃。温泉旅馆开久了,也会如此沾染一、两段乡野传闻的气息。



迅速用完餐后,罗伦斯马上就离座了。



在街边旅社客死他乡的旅人是履见不鲜。巡礼路线上,有的以修道院为主体设立的医院也可能会因为死者的遗言而获得一笔意外之财。甚至有传闻说,只要在著名巡礼路线找个好位置开旅社就能赚大钱。



只是,尽管纽希拉也会有旅客在住宿时过世,但他们基本上都会在来到这里前就立好遗嘱,从没听说谁继承过庞大财产。由于住客大多年事已高,这里又地处北方边境,大家出发前就早有准备了吧。



再者,在供人享乐的温泉乡留下财产,传出去可能也不怎么好听。



不过这件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线索自当先往这方面找起。



「他换到拉马尼诺夫先生那住的时候,其他老板也大都这么怀疑。」



神秘客前一间温泉旅馆的老板赛勒斯沉着脸说。



那不是因为厌恶罗伦斯,也不是瞧不起他肤浅,纯粹是卷卷的胡须盖住了他那张四方脸大半,眉毛又有两根手指粗,看不清表情的缘故。他本来就是个性稳重,缺乏表情变化的人,因而经常受人误解。



但罗伦斯很快就发现,只要和他说过话就会知道他是个大好人。



「话说罗伦斯先生,这里每间旅馆都是竞争激烈,客人退房后,你房间是怎么处理?」



「每个角落都扫得干干净净呀。他们都会留下一大堆垃圾。」



「没错。甚至阁楼、地下室之类也该这么扫。只要稍有怠慢,老鼠或猫头鹰马上就会跑来筑巢。要是谁刻下遗言,肯定早就被发现了。」



「也是有可能写成一眼看不出来的暗号啦。」



听罗伦斯这么说,赛勒斯突然猛咳起来,往柜台上的杯里倒酒。那是用夏季收成的越橘所酿,滋味酸甜。



仔细一看,将酒递到罗伦斯面前的他脸上挂着笑容。



「你这想法其实挺有趣,这里是偶尔需要一点刺激和冒险的感觉。」



不知那究竟算不算称赞,总之先干为敬。赛勒斯酿的酒很好喝。温泉旅馆老板大多会因为兴趣或利益而酿酒,其中赛勒斯特别投入。一来单纯是有好酒喝就很开心,二来说错了话也能推给酒精作祟,方便得很。



「可是……不管我怎么看,他都不像想在旅馆里到处调查的样子。这里每间旅馆的人,连老鼠一家子会走什么路都一清二楚,而大家都跟我有同样的感觉。」



这么说来,他也没有半夜偷上阁楼找线索。



「知道他白天都去哪里吗?」



闻问,赛勒斯耸耸不输长相的厚实肩膀。



「每间旅馆的客人都是最近刚走光,白天还很忙,没时间调查那种事。」



赛勒斯用酒沾沾嘴唇,闭上眼略为侧首。



会说「有点太甜了」这种话,表示他对酒真的很讲究吧。



「我跟猎人和樵夫打探过,他好像会往村门外那条叉路走,有时候还不一定走在路上。猎人常跟我抱怨说很怕他破坏猎场呢。」



这与赫萝从山上动物打听来的相符。



「可是,你也太晚问了吧?」



赛勒斯突然这么问。



「太晚?」



「嗯……你别往坏处想喔,那个客人住完罗伦斯先生你那就要走了吧。」



罗伦斯明白了赛勒斯的意思。



「是啊。我也想过,现在还调查这种事做什么。」



各旅馆前辈都想破头也没弄清楚了,简直是白费力气。刻意这么做是不是有其特殊理由呢?



「大半只是单纯的好奇心,因为我以前是旅行商人嘛。」



「好奇心啊。」



在生活年复一年的村庄里,这或许是个特异的词吧。有张熊脸的赛勒斯深感兴趣地复诵它。



「剩下的呢?」



「算是矜持吧。」



罗伦斯喝了口酒,似乎接下来不管说了什么都会推给酒精。



「这里是纽希拉,任何争执都会化在温泉里,每个人都能笑着渡假笑着回去,不是吗?」



老人心事重重的脸孔浮现眼前。



「我这样的新人,正适合憨直地矜持这种事吧。」



况且人家还是拿金币付帐的贵客。罗伦斯又补充道。



赛勒斯眨眨瞪大的眼,搔搔头说:



「的确,那种青涩的话只有新人说得出来。」



「大家都已经满身硫磺味了嘛。」



「没错。」赛勒斯笑了笑,喀喀响地舒展背腰。头往旅馆门口转去,仿佛见到那老人正要上哪去。



「我不觉得他是个坏客人。」



赛勒斯轻声说道:



「付得起钱,也不会随便抱怨。」



「关于一早就要替他准备午餐餐盒呢?」



「厨房女佣跟我吐过苦水了。」



「还有一个。」赛勒斯对不禁发笑的罗伦斯说:「我喜欢他,是因为他酒量很好,而且会细细品尝一样用心地喝,这样的客人很难得。」



「大家都想把自己灌死一样呢。」



赛勒斯往门口眯起眼,轻叹一声。



「客人臭着脸出门,老板却被客人逗乐了。我这个温泉老板的眼睛和灵魂,说不定已经被泉烟给熏花了呢。」



赛勒斯视线回到手边,喝一口自豪的酒。



「这阵子,你提议那个奇异仪式那时也是这样。我们在每天生活当中一点一点地磨损,能磨得像河里的石头一样圆滑是很好,但也变得容易随波逐流,忘了怎么停下来站住脚。最后完全惯于平淡的日常生活,心里想要刺激,却在机会来到眼前时让它白白溜走;有重要的话,却不敢对重要的人说;明明见到客人在纽希拉这种地方还愁眉苦脸,却装作没看见。」



赛勒斯说到这里不再继续,依稀带着哀伤低下头,对酒杯里自己的倒影低语:



「一个大男人这么多嘴,让你看笑话了。」



胡子底下似乎藏着难为情的脸。



罗伦斯也喝口酒说:



「我也喜欢这种甜度的酒。」



赛勒斯抬起头,感叹地笑。



「那大概是因为你那儿的气氛很甜蜜吧。」



「我那儿?」



「客人很夸你们喔,说比起乐师的歌或舞者的舞,老板夫妇的亲密互动还比较有看头呢,堪称是纽希拉温泉旅馆的榜样。」



「……」



就连对于装模作样自成一格的罗伦斯,也不认为自己成功掩饰了此刻的错愕。



赛勒斯乐到心底般眼角低垂,又喝口酒。



「难怪你家千金缪里会长成一个那么天真烂漫的孩子。」



赛勒斯的温泉旅馆在这时期客人已经散光,非常安静。



他斯文的语气,在屋里一字一字轻柔地响着。



脸热成这样,是酒精害的。



罗伦斯如此说给自己听的滑稽模样,逗得赛勒斯笑不拢嘴。



「那个客人的事,我也会尽可能帮你。」



告别时,赛勒斯挥手这么说。一个不注意,罗伦斯就在赛勒斯家待了一个上午,品尝各种在冬天熟成的水果酒,回家时已经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赛勒斯也邀过他留下来吃午餐,但再待下去就太过分了。



毕竟还有神秘客的事要想,罗伦斯为慷慨招待道了谢就回去了。



醉意随步伐渐渐上脑,使得罗伦斯要确实踏稳每一步才好不容易回到家。在餐厅缝补衣物的赫萝和汉娜一见到他那张脸就皱起眉头。



「汝喝得很高兴嘛。」



女人们在家作女红,自己却是一身酒气回来,当然是不敢顶嘴。



也许是自知理亏而低下头准备捱刮的缘故吧,醉意似乎更强了。



「赛勒斯先生那边的……嗝、酒真的酿得很好……喝……」



「受不了汝这只大笨驴。」



赫萝将麻布床单摆在长桌上,起身逼到罗伦斯面前。



原以为会挨打,却被她扶了一把。



「让你把卧房熏臭就糟了。汉娜,拿水跟棉被来。」



「马上来。」



汉娜也了然于心地离座。罗伦斯眼睛才刚跟过去,就被赫萝拉进隔壁房里。



这是个挖了地炉,铺上垫子的房间。在村附近打来的兽肉鱼肉,会挂在这里的梁上熏制,晚上睡不着的人也可以在这边烤点肉小酌一番,偶尔也会让白天就醉到上不了自个儿房间的客人睡一会儿。



罗伦斯被扔到地上般躺着,呆望天花板。



屋龄十余年的温泉旅馆天花板看似有些年岁,但仔细看来还是很新。



听人家说,要到天花板被烟熏到看不见接缝,才算是老字号的温泉旅馆。



拗不过慢慢闭上的眼皮,罗伦斯不断在心中嘟哝「接下来、接下来……」。



「喂,还不准睡。」



头在意识灭顶之前被抬了起来,有个东西抵上嘴边。



「喝点水再睡比较好。」



赫萝表情严肃地俯视过来。想到她正在为自己担心,罗伦斯开心地笑了。



「死醉鬼,少在那边傻笑,快点喝!」



挨骂的罗伦斯喝下一口冰水。这是用温泉融化的雪水吧。天天都去河边打水太辛苦,每间旅馆基本上都是把融雪塞满瓮之后就搁在温泉里等它化掉。



或许是泉烟都会沁进去,第一次喝的时候觉得硫磺味很重,然而现在已经认为纽希拉的水就该如此了。



「真是的,大白天就全身都是香喷喷的水果酒味……越橘、醋栗……嗯?连树莓都有呀?」



赫萝嗅得鼻子滋滋响,不平地这么说。



「真的、很好喝。他好像……对水、很讲究。」



罗伦斯笑着这么说,额头却被猛拍一下。不久,汉娜为他盖上被子,并在地炉放个烧红的炭,加点柴上去。



「大笨驴,汝欠咱一次喔。」



赫萝这么说,他得到一次能在白天丢下工作喝到醉的权利。



罗伦斯笑着闭上眼,听见一声叹息。



接着,头冷不防又被抬起,有个柔软的物体塞到后脑勺与地板之间。



「……?」



睁一只眼查看时,一团布盖到他的脸上。



「哇噗!干、干什么?」



「嗯嗯?」



挪开了布,见到的是赫萝有点贼笑的脸。



看来她是接过汉娜的工作,要继续缝下去。



「咱可不喜欢一个人工作。」



拿大腿给喝醉的丈夫当枕头。



若仅此而已,就是个勤奋可爱的妻子,但赫萝这种人偏要把手上缝的布堆在丈夫脸上。



「不喜欢可以推开呀。」



要是真的那么做,赫萝肯定会三天不理人。



罗伦斯认命似的叹息,闭上眼睛。



赫萝憋笑的振动从腿上传来。



头发也被她用手梳呀梳的,不知不觉就落入了梦乡。



清醒时,眼前不是卧房的天花板。罗伦斯抱着午睡到不省人事的罪恶感,以及令人沉醉的舒爽打个呵欠。觉得很累,也许是因为梦到一直被赫萝拿橡果丢的缘故吧。叩、叩、叩,不断轻轻敲在脑袋上。



被子里特别温暖,原来赫萝就睡在旁边,还「呼~呼~」地发出细小的鼻息,睡得很香。睡午觉的时候,好歹把遮兽耳的头巾拿下来嘛。不过罗伦斯刚伸手就停了下来。



因为听见水滴特有的滴答声。



屋顶漏水?起初是这么想,但不太一样。那声音正催促他赶快想起某件重要的事。没错,梦中赫萝丢他的不是橡果——



就在下一刻。



罗伦斯赫然抬头,往旅馆门口望去。



「……」



被雪沾得全身湿淋淋的神秘客就站在那里。



「对、对不起,我怠慢了!」



被橡果丢头的梦,原来是源自地板传来的脚步声。



温泉旅馆老板睡懒觉的样子居然让客人看得清清楚楚,简直丢死人了。罗伦斯急着起身,却临时想起赫萝还抓在他身上睡,明知藏也没用仍拉高被子把她盖住。



老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



罗伦斯表情紧绷地干笑。



……唔~……大笨驴……?被子底下传出阵阵如此的模糊声音。



罗伦斯不予理会,硬把赫萝推开,再用被子一层层包住她整颗头以后才总算松一口气。嗯啊?搞、搞什么!即使赫萝在被子底下七手八脚地挣扎起来,一样装作听不见。



「请您稍等!我马上准备火炉和布给您擦干!」



罗伦斯留下这句话就把老人留在门口,抱起赫萝急忙冲上二楼卧房。可以明显感到他的视线跟了过来,刺在背上。



实在太失态了!



无论他是否看见赫萝的耳朵或尾巴,这都关系到温泉旅馆的评价。



将赫萝卷丢到床上后,罗伦斯无视她的抗议又冲回一楼。



罗伦斯在地炉和暖炉都添满薪柴,烘烤客人淋湿的衣物。现在没有其他客人,他又是拿金币付帐的贵客,再怎么款待也不嫌多。



然而,无论问他要不要泡个温泉彻底暖暖身子、想不想在晚餐前吃个小点心、白天上哪去了还是任何问题,他都闷不吭声,但偶尔会摇头点头,表示他不是完全不理人,实在搞不懂。



再加上被他见到自己的蠢样,罗伦斯慌得不知所措。



最后只好告诉自己殷勤献过头恐怕只会更惹他不高兴,留下「有需要请随时叫我」就让他独处了。



不过和赛勒斯聊过心声之后,罗伦斯有很多话想问老人。当然除了好奇外,他也想帮上老人的忙,让他笑着回去。



姑且从他顶着一身雪来看,应该是在山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也看得出他如此卖力地找了那么久却一无所获。



问题是,他到底在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