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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与尾巴的圆舞曲(1 / 2)



网译版 转自 真白萌论坛



当天深夜,罗伦斯从一阵寒意中突然醒过来。他睡眼惺忪地把毯子拉到肩头,又不满足地用手在毯子中搜罗。这里应该还有一块软绵绵的毛皮才对,它的材质可跟毯子有天壤之别。



那是一块有血液流动的,活生生的毛皮,要是能把它的主人整个抱进怀里就更是温暖无比了。尽管毛皮的主人睡相不好算是白璧微瑕,但只要不挨头槌,哪怕是在冬天,罗伦斯也能一直安眠到早上。



可是,无论在黑暗中如何搜找,罗伦斯始终没有在毛毯里摸到寻觅的东西。是出去喝水了吗?他再次睁开眼,这才终于回过神来。



赫萝在三天前的夜里就出门去了。



罗伦斯只好把无处可去的手放在胸口上。月光从木窗的缝隙间钻进来,在天井上映出野兽爪印般的光条。这一夜看来还很漫长。



他用手在脸上蹭了蹭,接着轻轻叹了口气。



最初的那一晚,明明自己一个人反倒还觉得轻松。



自离开纽希拉的温泉旅店开始旅行以来,不知是因为旅路带来的开放感,还是因为不必再在女儿面前装出大人的模样,赫萝的酒量着实增长了不少。她又喜欢任着醉意睡过去,就寝前罗伦斯总是要为她操劳一番。当然,罗伦斯不讨厌这样做,赫萝自己大约也有多一半时间是在装醉,以此为名让罗伦斯照顾她,不过说实话,这确实是很累人的。



因此,罗伦斯得以久违地,在安心满足的叹息声中度过一个宁静的夜晚。



第二天夜里,他感到有点无所事事了。



此刻罗伦斯正身处瓦兰主教领大圣堂的一间宿舍中,管理此处的艾尔莎是位女性圣职者,也是他的旧识。艾尔莎的个性让她不愿把长夜花费在饮酒和闲谈上。日暮之前她就已经吃完了简朴的晚饭,长久地对神祈祷之后,便不愿再浪费蜡烛而早早入睡了。睡前,她至多会对罗伦斯讲一句「愿你明日一切平安」。



这与赫萝正相反。赫萝所吝惜的是饮酒的机会与宴会的时光。今天赶了很长的路,为了慰劳旅途疲累要喝很多酒。今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所以还是要喝很多酒。然后,吹灭蜡烛后今天一天就结束了,所以还不能这样做。



在随着醉意沉入梦乡前,罗伦斯也没少听她呢喃过明日早餐的内容。



罗伦斯早已习惯了陪伴赫萝度过的夜晚,过早地被赶上床后,他总觉得心神不定,像是还有什么事没做完似的。无可奈何地拿出酒来喝,然而一个人实在喝不出什么滋味,最后他只得放弃,老老实实地躺下去。



第三天夜里,塔妮娅下山来了。她是松鼠的化身,瓦兰主教领地区流传着一个关于诅咒之山和天使的传说,其中某个重要的角色就由她扮演。罗伦斯数日之前才刚解开有关诅咒之山和炼金术师的谜题,之后,塔妮娅便用格外崇敬的眼神望着他,让罗伦斯都觉得自己有点领受不起。



最近数日来,塔妮娅一直热衷于一项计划——把她的居所,曾被称作诅咒之山的旧铁矿山变成产出木材和木炭的据点。赫萝三日前离开罗伦 也是为了此事,旧矿山出售给了罗伦斯夫妇所熟识的德堡商会,而她要把相关信件转交给对方。倘若德堡商会仍旧把这座山当做铁矿来开发,它又会很快光秃荒废,因此罗伦斯等人希望商会购买此地时,能把它改视为木材和木炭的供给处。



塔妮娅曾花费很长时间才让这座曾经的荒山重披绿色,现在她燃起了熊熊热意,决心设法既要维持丰饶的山林,又要最大限度地让它产出利润。



因此,她便来向罗伦斯请教诸如种下何种树木最好,树木培育多久后可以卖出高价等问题——并且是带着极大的热心。在圆滚滚,好似蹴鞠的松鼠模样之下,塔妮娅实际上是个温柔老实,还有点傻乎乎的姑娘,但她也因此具备不知放弃不知气馁的长处。再加上她将罗伦斯视为英雄,站在教授者的立场上,罗伦斯不知不觉就投入了进去。



这和赫萝截然不同。无论罗伦斯教过多少次,赫萝永远记不住货币的种类,明明有聪明的脑筋,却总是耐不下性子来学习。她脸上表情最开心的时候也是对罗伦斯恶作剧成功的时候。至于缪莉,缪莉简直就是小一号的赫萝,而且还有赫萝所不具备的淘气……面对如此大的反差,罗伦斯一面感到无奈,一面愈发热心地为塔妮娅提供起建议来。



事关主教领的财产,因此艾尔莎也加入了讨论。第三天晚上罗伦斯终于熬到了很晚,可一切结束回到房间之后,沉默与黑暗却让他格外感觉沉重。自旅行商人结束以来,他已经久久没有过类似的体验了——在偶然路经的村子里参加盛大的祭典,过后却只有自己要为明日的劳碌先行返回空无一人的旅舍。此时的罗伦斯心境正如当年。



然后是第四天晚上。



塔妮娅在圣堂里留宿了一夜,第二天和罗伦斯讨论造林的计划一直到日暮,而后就返回到了自己眷恋的山林中。艾尔莎一如往常早早就寝。剩下罗伦斯一个人,虽然觉得了然无趣,却也不得不拿出酒来喝。



他往酒杯里多倒了一些,喝了一口,又就着灌肠再喝下去一口。既然没有可以聊天的对象,这种倒酒动作重复的频率也快了不少。醉意很快爬上头来,罗伦斯钻进毛毯时,感觉自己就像从疾驰的马背上跳下来了一样。



可是,就算借助酒力,睡意却依旧迟迟不肯来访。辗转反侧才好容易入眠,片刻之后又在寒意中惊醒,醉意也消退了,以至于现在。



罗伦斯不得不承认。



他觉得好寂寞。



遇到赫萝之前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模样,早就回忆不起来了。明明不是冬天,毛毯里却冰冷异常。



德堡商会的确很远,但以赫萝的脚力也不过是片刻之间。更何况她根本不可能会迷路,遭遇事故或是盗匪袭击。



这样想来,赫萝或许是在德堡商会就交易内容和对方起了纠纷,或者更有可能——她是被近年来事业如日中天的商会请到了本部去热情招待,并且赖在那里迟迟不愿返回。赫萝享受美酒佳肴的模样,罗伦斯很容易就能想象出来。



既然她觉得开心那就再好不过了。尽管心里这样想,但留下来的自己的确是独自捱过了好几个寒冷的夜晚。这种现状让罗伦斯的内心很难不涌起一点牢骚来。



他在床上长长地叹了口气,放弃睡觉的打算,爬起身来。借着从木窗中溜进的月光视线一扫,桌上的一厚叠纸进入了视野。



罗伦斯下床伸手拿起那些纸,翻开最初几页一看,原来是赫萝的笔记。上面用那种独特的,恭维地说也谈不上好看的字体记录着她每天的经历。



笔记称,早餐的面包很硬。中午的麦粥里肉很少。夜里的葡萄酒很酸。



「全是在说食物啊。」



罗伦斯苦笑着接着读了下去。笔记上列举了许许多多微不足道的小事,全是在日常生活中容易被轻易忘掉的东西,但赫萝在日记中想要记录的正是这些。



让人惊讶的是,读着这些记录,的确很容易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他忘记坐下,站着翻读日记,最后叹息着用手轻抚那些文字。换而言之,这是一份药剂,是长生不死的赫萝为了终有一天和罗伦斯别离所准备的。



罗伦斯本以为自己对此理解得已经十分透彻。然而真正独自被留在房间里,他才好像实际体会到了赫萝将不得不面对,与之战斗的是什么东西。



自己明明只不过和赫萝分离了数日,而且还可以确信在不远的未来,她一定会再回来。



可是,假如这是不会有第二次重聚的永别呢?



罗伦斯慢慢地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摇了摇头。那一定是想象所不能及的苦痛。然而等待着赫萝的,就是那样的东西。



自己能做的很有限,至少可以让这份日记变得厚一些,对她每日的任性尽可能地……想着想着,这种心情却慢慢衰退了。



因为像是追着赫萝的尾巴一样读着日记的文字,他却发现上面尽是罗伦斯不肯为自己买那个,不肯为自己做这个,反应太迟钝,打呼噜太响之类的抱怨。明明他平时都那样地辛勤照顾赫萝了。



「也许真的像是艾尔莎说的那样,我娇惯她有点过了头啊……」



罗伦斯翻着日记,终于翻到了最新的部分,也就是她出发那晚写下的内容。上面写着『过去之后一定可以喝美酒喝个够』。



他再度对迟迟不归的赫萝产生了怀疑。



德堡商会是支配北方地区的大商会,也是各类物资运输流通的中心。赫萝一定期待着能在那里见到琳琅满目的美味,而长途送信也确实值得慰劳。



可是,罗伦斯自己只能一个人喝着没味道的酒。他觉得这有点不公平。



想象着赫萝正背着自己享受的样子,罗伦斯生起了闷气。



「?」



木窗外的月光忽然变暗了。要说是云朵遮住了月亮,可别的木窗却是依旧的模样。



罗伦斯打开窗去查看原因。他之所以没有发出恐惧的尖叫,并不是因为多有胆子。



而是因为窗外的光景实在是超脱现实。



『怎么,汝大半夜的还醒着,莫不是寂寞地睡不着了呗?』



巨大的狼披着月光,促狭地笑着。



这个房间位于宿舍的二层,但赫萝的鼻尖正好就在窗外。



这是梦吗?罗伦斯呆呆站着说不出话来,赫萝却首先左右摇着尾巴,将鼻尖伸进了窗框里。



她嗅了两下,又把眼睛凑近窗框,瞪着罗伦斯说。



『汝和那松鼠好像处得相当不错呗?』



一只足有罗伦斯双臂环抱那么大的眼珠,此刻正盯着他。



赫萝的红眼睛不会放过猎物的一举一动,她的狼耳也不会漏掉任何一个谎言。



就算是梦,能和赫萝相会也足够让人开心了。罗伦斯深深吸了一口气,防止自己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傻笑起来,接着回答道。



「因为我要跟她商量计划山里的事情啊。」



『那也不至于就沾了一身她的味道。汝说说,自己跟她挨得多近?』



塔妮娅温柔又老实,很容易和人亲近,跟有些厌世的赫萝大不相同。



罗伦斯不否认自己和她距离很近,但他可绝没有理由被赫萝怀疑是做了出格的事。



再说,他也有话要对赫萝讲。



「既然这么担心自己的猎物,那你早一点回来怎么样?」



也许是没料到会遭遇反击,赫萝眨了眨眼睛,然后鼻头皱了起来。



『大笨驴,汝都不知道咱是怎样全力跑回来的。』



木窗框外的赫萝发出了低吼声。



「说是这么说,不过你身上的酒味可不轻啊。」



赫萝变成狼的时候,尽管脸上全被毛皮覆盖着,可表情却出乎意料地好懂。



她心虚地移开了视线,这就意味着定然是在德堡商会喝了不少酒。



纵然是没露出喝醉的模样,但至少喝得连皮毛都沾上了酒气。



『大笨驴。这是因为那兔子懂得如何对贤狼表示敬意。』



说着,赫萝把脖颈挤到窗框里。粗糙的毛皮涌入房间中,罗伦斯看到有东西绑在那里。



『汝快把这东西解下来,不然咱老是觉得像带着一群虱子似的,总也不舒服。』



罗伦斯取下信件,又把翘起或扭结的毛用手抚平。



赫萝就像撒娇的狗儿般不断地要把脖子蹭过来,但因为墙壁已经发出了令人担忧的响声,罗伦斯把她推开了。



「真是的。」



赫萝离开身体,嘿嘿一笑,然后一摇巨大的尾巴,她的身影消失了。



所有这一切就好像是一幕梦境般,但罗伦斯随后发觉,刚取下来的信还拿在自己手上。他把头探出窗外往下看,变成人形的赫萝正站在窗户下面。



当然地,赫萝什么衣服都没穿。珍珠般的裸露肌肤被月光照亮,更胜于丝绸的头发随风摇动,她静静地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宛如月亮的仙子般。



罗伦斯看得入迷时,美丽的狼少女忽然像是中年的男人般打了个喷嚏。这动作中没什么故意或是情绪,但颇有赫萝的风格。



罗伦斯苦笑着,伸手拿下挂在椅子背上的外套,团成一团丢给楼下的赫萝。



「赶快上来吧。不然要感冒的。」



赫萝灵巧地接住衣服,抖开后披在肩上。



然后又用前额在上面蹭了蹭,深深吸了口气。



「唔。是汝的味道。」



她的红眼睛中流露出愉快的笑意。



罗伦斯想开口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赫萝的感情,到底不是一句话就能说完的。



所以他只是揉了揉鼻子。



「欢迎回来。」



赫萝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开心地露出笑容。



「唔嗯。」



难道这时候不该说一句「咱回来了」吗。罗伦斯苦笑着,看到赫萝威风十足地昂着下巴朝前走去。



他目送着外套下若隐若现的尾巴,等赫萝的身影消失在宿舍的影子里,罗伦斯抬起头来,打算把窗户关上。



虽然不是满月,但今夜月亮也散发出煌煌光辉。



罗伦斯对月亮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用双手闭住木窗。



紧接着,他用力搂紧了迈着优雅步伐走进房间的赫萝。



翌日,罗伦斯醒来之后先对赫萝的睡颜欣赏了一番,接着才温柔地叫醒她,恭敬地奉上夹了奶酪和灌肠的面包。公主坐在床上晃着脚吃早餐时,罗伦斯又为她打理好了尾巴。



赫萝向来是要把麻烦的事情都推给罗伦斯,唯独打理尾巴例外。只有在她心情很好的时候,罗伦斯才能获此殊荣。待赫萝吃完,他又按往常的仪式规程,为公主擦掉了嘴角的面包屑。



阳光照在赫萝身上,她满足地笑起来,在罗伦斯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看到你们二位,我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家庭关系是不是出现裂纹了。」



见罗伦斯和赫萝手拉着手从楼中走出,正在大圣堂外给药草田浇水的艾尔莎半是惊讶,半是感叹地说。



「毕竟咱更有威严。」



面对骄傲地挺着胸的赫萝,便是严肃如艾尔莎,也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情况如何?」



「我觉得这个数额应该不算差。」



罗伦斯想要递出那封赫萝从德堡商会带回来的信,却看到还没结束田间工作的艾尔莎两手都沾着黑土。他把信收回去,艾尔莎环视了一遍药草田,然后说。



「现在水已经浇完了。一边吃早餐一边看这封信吧。还是说,你们已经吃过了?」



「啊,早餐的话——」



「唔。好提议。」



罗伦斯还没把话说完就被赫萝打断了。自然,情况被艾尔莎察觉得八九不离十。



「考虑到你没有撒谎说『还没吃』,这还是值得表扬的。」



她在木桶中洗过手,又熟练地从腰带间取出手巾把手擦干,接着泼掉木桶里的水,把桶和农具一同抱起来。



「毕竟,款待旅人也是神所推崇的。」



赫萝的尾巴兴奋地抖了一下,罗伦斯则为艾尔莎分担了少许拿着的东西。



和煮开的山羊奶一起被艾尔莎端出来的,是最初源自罗伦斯,而今已成为艾尔莎家乡名产之一的一种硬面包,又称曲奇。



「唔,好口感。」



赫萝吃曲奇的时候一直发出咔滋咔滋的咀嚼声。原本柔软酥松的曲奇才受人欢迎,但据说现今硬质的曲奇也开始博得人气。于是艾尔莎特地拿出硬曲奇来招待赫萝,莫不是从她身上联想到了狗啃骨头的模样。罗伦斯一面在脑中不负责任地揣测,一面把曲奇在山羊奶里泡软了吃掉。耗费了黄油,盐和鸡蛋,甚至还包括砂糖这种奢侈的东西,以素来提倡简朴节约的艾尔莎而言,这真可谓是发奋了。罗伦斯心里一阵惊讶。



「这位希尔德先生,应该也是我在你们的结婚典礼上遇到过的。」



艾尔莎一边打开希尔德寄来的信,一边说。



在那场热闹的结婚典礼上,罗伦斯夫妇几乎邀请来了冒险旅程中结识的每一个面孔。



「是的,就是兔子化身的那位。」



艾尔莎点点头,又把目光转向沉溺在硬质曲奇中的赫萝。



「你真的没有威胁希尔德先生吧?」



赫萝一下子竖起耳朵,嫌恶地看着艾尔莎辩白道。



「不要说笑。咱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来。可咱的威严倒是没准让兔子自己胆怯起来了。」



赫萝一副得意洋洋的姿态,但以那个希尔德经历过的风雨,他想必不会那样软弱,而这一点赫萝自己应该也明白。



「不过,兔子把那山的事情问了个遍,对天使之门也格外执着。咱说了那么多话,润嗓子都要润累了。」



赫萝在德堡商会喝的酒恐怕也不比说的话少,希尔德和他的同事们似乎是清楚地认识到了山和天使之门一同的价值,并且据此开出了价码。



另外,所谓的天使之门实际上是炼金术师用独特技术制造的工具,本质上是一面能汇集太阳光来点火的金属镜。人们都知道能放大文字的玻璃球有时会引起火灾,但罗伦斯起初着实没有意识到,巨大的金属板经过一番精密加工,原来也能产生足以冶炼出铁锭的高温来。



狼拥有巨大的身躯就会被奉为神明,哪怕是广为人知的东西,若是扩大一番规模,也可以超出常人的认识。这就是一个例子。



「那么,看来所有变数最终尘埃落定后,结果就是如此了。」



艾尔莎静静地点头,就如理想中那种兼具教养和信仰的圣职者形象一般。



「我也觉得这个金额不算坏。木材的价格只会上升,下降是很难的,所以那座山的价值会保持相当一段时间不变吧。」



「最后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在这边保证塔妮娅的安全了。」



就算把山卖给德堡商会,实际在山上工作的人里有不少都是当地人。他们只在童话故事里听说过非人者这种存在,当然不能向这些人挑明松鼠之化身塔妮娅的真面目。要让塔妮娅和他们一起融洽地工作,就必须考虑计策,让她融入到人类社会之中。



所幸,教会坐拥广阔的领地,管理着一个人从产房到墓地的全程,要凭空制造出一个村民的身份并不是难事。



「问题得以圆满解决,真是太好了。」



艾尔莎放下信,如释重负地对罗伦斯露出微笑。她的微笑中既有严肃也有温柔体贴。年轻时代的艾尔莎总是只露出严肃的一面,看来年岁增长对她产生了许多有益的作用。



「但是,接下来才是麻烦事呐。」



刚刚才露出尖牙威吓罗伦斯,不让他拿走碗里的最后一块曲奇,接着赫萝又插嘴说道。



「麻烦? 为什么呢?」



赫萝吃掉最后一块曲奇,带着满足的表情一边舔手指一边回答说。



「接下来咱不是又得带着回信往北去一趟呗?而且,信上说的可是相当的一笔钱。咱和这大笨驴一起旅行过来,也知道那么多钱有几分体量几分沉。把钱从那么远的地方带回来,这差事要由谁来做呐?」



赫萝露出一副嫌麻烦的模样,懒散地靠在椅子背上。



艾尔莎先是眨了眨眼睛,又看了看罗伦斯。



赫萝察觉了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于是盯着他们说。



「汝等这表情是怎么回事?」



艾尔莎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是决定把回答的任务交给罗伦斯。她把一枚羊皮纸滑过长桌,罗伦斯没有办法,只好拿起纸来回答道。



「你没有必要背着那么一堆货币到处跑。」



话音刚落,赫萝就吊起了眉角。



「那要怎么做?找一队马车把那些钱拉回来不成?」



「也没有那种必要。你连回信都不需要去送。因为希尔德先生信任咱们。」



「唔?」



「毕竟他可是买下了远方地区一座见都没见过的山,却毫不犹豫地就付了款啊。真不愧是大商人的楷模。」



说完,罗伦斯拿起了艾尔莎刚才给他的一页羊皮纸。



「这是啥?」



赫萝皱起眉头,露出一副不高兴的表情,罗伦斯于是对她解释道。



「这是汇票。以前咱们在路上的时候你应该也见过几次的。」



「?」



「只需要一张这样的纸片,就能代替莫大数额的货币。」



赫萝微微睁大眼,随即继续用那种不开心的目光打量着这张汇票。



「……又是汝辈的那种魔法呗?」



「在艾尔莎面前可不能多说这种话题。」



艾尔莎当然无视了罗伦斯的玩笑话。她一直在优雅地小口喝着山羊奶。



「搬运现金,就像你说的那样,是很不容易的,甚至带有风险性。所以希尔德先生在这张纸片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保证其价值,我们只需要把这张纸拿到尽可能大的商会去,就能得到上面写着的金额。很厉害对不对。」



这是商人之间的信任关系构成的连锁。相隔遥远的商会之间因为经营而产生了联系,在这联系网中有名为信誉的通货流动。于是,平凡的纸片因此具备了与闪光的金币同等的效能。



为何在家中堆积起如山金币的吝啬家,往往会被描绘为不信任别人的丑恶之徒,这就是原因。



因为利用信誉,根本就无需这样储藏金币。



「当然,比魔法更厉害的是希尔德先生的气量。因为他可是毫不犹豫就拿出了如此规模的信誉啊。」



德堡商会是个庞大的商会。凭借着自身发行的货币,他们甚至在事实上支配了北方地区。



罗伦斯认为能结识希尔德是自己的幸运,甚至可以引以为荣。



但身为狼,赫萝似乎不满罗伦斯对这位白兔之化身的赞扬,她仍是一副不开心的表情。



「所以说,很遗憾,你失去了第二次在德堡商会喝到昏天黑地的机会。」



这一句话立刻让赫萝耳朵和尾巴上的毛倒竖起来。



「大笨驴!」



话虽如此,既然果真露出了遗憾之色,那就说明赫萝的确是有此期待。



想不到赫萝对口腹之欲的执着到了这样的地步,罗伦斯苦笑着,继续说道。



「别生气,别生气嘛。毕竟事情得到了圆满解决,咱们也差不多该告别这里,到下一个镇子去了吧?」



对罗伦斯投去充满怀疑的目光时,在长桌下边,赫萝依旧用力地踏着他的脚。



「你不想去山对面的大集市看一看吗?虽然我也对柯尔跟缪莉放心不下……不过都到了这里,不去集市逛一逛的确遗憾。」



狼耳朵机敏地抖了两抖,赫萝立刻不再踩着罗伦斯的脚,脸上浮现出喜色来。



这种态度的转变之快让罗伦斯不禁惊讶,此时艾尔莎也开口说。



「那么,我有一件事想拜托。」



她小心地折好希尔德的来信,然后以一贯的冷静神态说道。



「可以带我一同去吗?」



罗伦斯感到很意外。因为艾尔莎有留守圣堂的责任在肩,更何况她也不是喜欢逛集市买东西的个性。



紧接着,他看到艾尔莎叹了一口气,以一种牙疼似的模样托着右边脸颊。



「其实,这座圣堂和村里的人们,似乎在集市里卷入了一桩问题。昨天寄来了一封求救信,我正在犹豫该怎么办……这一定是神的意志。只要能和你们二位同行,我就会多许多信心。」



艾尔莎特地换上一副圣职者似的语气,望着罗伦斯跟赫萝。



她作为圣职者之所以优秀,正是因为能够巧妙地引导对方,使别人的心中萌生出义务感。



艾尔莎非常清楚自己的位置。



罗伦斯很喜欢她这种责任分明的态度,于是笑着回答道。



「如果能帮得上忙,我们非常乐意。」



艾尔莎一定是确信会得到如此回答,所以才会在此刻,在这里引入话题。



赫萝尽管对罗伦斯露出了一副嫌弃麻烦的表情,却没有插话表示异议。



桌上那碗又甜又脆的曲奇,正是这个请求的伏笔。哪怕是我行我素的赫萝也理解这一点,既然连最后一块曲奇都吃下了肚,那她就无法推辞。



「真是帮了大忙。愿神祝福两位。」



没有神的祝福似乎也依旧能顽强生活下去的艾尔莎,对罗伦斯和赫萝如此说道。



艾尔莎向两人讲述的,是个在大集市中经常能听到的故事。



瓦兰主教领的村民们会在集市上售卖秋季的收获,以换来的金钱购买过冬物资。这种行为据说已有很长时间的历史,然而往年为村民们代理交易的商会,如今却似乎走到了经营上的末路。



假如商会就此破产,村民们辛苦耕作的结果就不能变成金钱,更得不到过冬用的物资。原本就没什么积蓄的贫苦之家可能因此面临深刻的问题。于是,其他人便向艾尔莎求援,要她『立刻带着圣堂的财产目录到集市里来』。



艾尔莎不愧为艾尔莎。即便面对此等事态,也没有立刻就慌乱地把问题整个向罗伦斯抛出来。



「是救助穷途末路的野兽,还是对它坐视不管,只考虑如何让自己人保命。那个小丫头能想到这个问题,她也挺有几分头脑呐。」



在房间中收拾行李时,赫萝带着一副感服的模样说道。



艾尔莎希望向罗伦斯咨询的,并不是『该怎么做』的问题。



她手头现在握有卖掉一座山得到的汇票。只要发挥这些钱的作用,或许就能缓解商会的资金问题,救助他们走出困境。但这种可能性全然是未知数,即便注入价值等同于一座山的金钱,到最后仍然很可能无济于事。



另一方面,假如放弃商会,将汇票上的钱全部用于领地里的人民,这笔钱必然能购买到足够使用好几年的物资。



但是,同时救助商会和领地的人民却是不现实的。恐怕只有神才有如此大能。



艾尔莎肩负着作出判断的责任,于是她便拜托罗伦斯代她来评估这个商会的状况。



长远来看,救助商会——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就是施恩于对方,这会为领地的人民带来好处。但把钱用在人民的身上却是一个更直接,更实际的选择。艾尔莎希望能现实地思考这个问题,并想要得到现实的情报。罗伦斯本以为赫萝会生气,不愿自己的伴侣被人如此使唤,没想到她似乎也很中意艾尔莎这样的思考方式。



大概是因为在古代,赫萝也曾被奉为神明,她也曾面临过类似的两难选择。



「不过,听完了关于那个商会的情况,我觉得他们的问题与其说是在交易中失利,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罗伦斯一面捆扎行李,一面把赫萝写着日记的羊皮纸沓递给她。尽管赫萝好像很容易说出「比面包重的东西咱都不愿意拿」这种话,但唯独日记是特别的,会让她老老实实地自己拿着保管。



「除了经商失败,还有别的啥原因能让商会垮台呗?」



「商会面临不得不关门结业的窘境,通常可能有好几种理由。」



「喔呵。」



赫萝似乎全然没有帮忙收拾行李的打算。她盘腿坐在床上,翻开日记拿起了羽毛笔。大约是打算如果听到有趣的话题,就要把它们记下来。



对此罗伦斯已经见怪不怪,他继续讲道。



「其一,是单纯地不断遭受损失。其二,是人员的内部分歧导致经营无法继续。再者就是经营所必须的执照遭到取缔,这样根本就没办法继续留在行业里。」



赫萝用羽毛笔搔着下巴,这些话里似乎没有足够引起她的兴趣,能出现在日记里的内容。



「最后一种可能,就是尽管商会本身在盈利,到头来却依旧破产。」



赫萝的耳朵和尾巴一下子竖起来,似乎是被刺激起了好奇心。



「这是为何? 有钱赚的店怎么会垮?」



「你也这么想吧? 但是,在实际的经营中,款项从支付到接收往往存在时间差。需要金币来购买某些物资,销售产生的所得却要等到下周才能到手。这样的情况要是发生,商会的金库就可能在某个特定时间点全变成空的。假如再遇上一笔非支付不可的费用,那就完了。」



罗伦斯紧紧绑住麻袋口,如同是要断绝它的呼吸一样。



「失去履约能力对商人是致命的打击。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就能彻底断送商人生涯。」



赫萝依旧盘腿坐着,弓起背,露出一副难解的神色。大概一时半刻之间还无法理解罗伦斯所说的话。



「但是,商会手里不是有钱的呗? 咱还是不太能理解。」



「钱是在账簿上。所以,这种不能立即收回的所得也被叫做应收账款或者债权,只有把这些『贷出去的』全部收回来,才能偿还那些『借进来的』东西。你还能跟得上吧?」



「这个……唔嗯。」



「不管是哪个商会,基本上都是『贷出去的』比『借进来的』更多,也就是处于盈利的状态。只是,就像我刚才说的。支付金币与获得金币之间存在时间差,所以必须保持警惕不让金库变空。一般而言,商会中都有一个控制所有交易的人,他会谨慎地调整交易行为,保证现金不致于耗尽,但突发情况和失误随时有可能发生。比如说,为了讨公主欢心,本以为是做了好事,结果却惹得任性的公主不开心之类的情况。」



「简直是跟缪莉那傻丫头一样呐」。赫萝摆出了一副深有感受的模样点头应答道。罗伦斯只是笑了笑,却不加指摘。



「而一旦产生危机,问题就在于从旁人的视角来看,很难判断出这个商会的『借』和『贷』是否确实相符。写在账簿上的归根到底只是数字,想要对一切实情都明察秋毫,这是很不现实的。」



「唔……的确。然后呗?」



见到赫萝对自己所说的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罗伦斯感到很开心。



「商会要存续,就必须得到周围的信任。然而想要向周围证明『我们家在赚钱』,唯一的途径就是在每日的支付中积累信誉。所以一旦金库中没有现金,应付款项的期限到来时就会有麻烦。不能付出钱,就不会得到任何人的信任。如果被人怀疑自家商会的经营遇到问题,可能就再也无法购买生产资料,经营也陷于停滞,越发失去支付应付款项的能力,最终走向完全倒闭的结局。这就像心脏停了一样。」



罗伦斯从椅子背上取下赫萝的外套,扔给她。



「也就是说,只是一昧接受供奉却从不有所表示的公主殿下,终于可能有一天要耗得别人对她心灰意冷。」



「嗯,什么——」



「当然就算你确实有某一天进行回报的打算,这打算也只是在你心里的账簿上。得不到实际好处的我,最后就要迎来心灵上的破产。听起来是不是很富有教训意义?」



罗伦斯笑着说。而赫萝则耸起肩膀,先撅起嘴,继而露出尖牙来。



「大笨驴! 积攒下那么多人情的反而是咱才对!」



「好好,就算是那样吧。」



罗伦斯随意应付了大怒的赫萝,接着背起行李来。



「现实中的商业行为,就像是现在咱们俩的关系一样。而且牵扯到的还不止是两端。你想想看,假如有十个我,十个你,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这边是借了什么,那边是贷出去了什么,这样吵起来该是怎么样的情形?迟早要变得一团糟对不对?」



赫萝似乎真的想到了那番情景,她的尾巴像神经质的猫儿般不规则地抖了两抖,再没有提出反驳来。毕竟仅仅是她和罗伦斯两人,就可以为晚饭时的肉干多一片或少一片而吵起来了。



「不过,不管理由是什么,要是能帮得了那个商会就好了。可谁知道实际情况是怎么样……。艾尔莎自己好像没有抱太大希望,这反倒是好事。她很有信仰心,同时也很实际,这就是她的长处。」



「哼。」



——这些事情咱觉得怎样都无妨。赫萝穿好外套从床上跳下来,动作似乎传达出这样一种意味。罗伦斯为她系上胸前的纽扣,她虽然摆出一副无表情的神色,也没有出口道谢,尾巴却明显表现得很开心。就是因为对这种反应没有抵抗力,罗伦斯才会每次都情不自禁地主动照顾她。



赫萝虽然不肯返还借去的东西,却会慷慨地付出大量利息来。



「不过,咱还是觉得刚才那番话有说不通的地方。」



她满足地拨着胸前被系成蝴蝶结的纽扣,接着说道。



「假若那商会消失了,它原有的那些『贷出去的东西』又会如何?总不能像烟一样消失了呗?又比如当地人本该从那商会手中得来的钱,到底是去了何方?」



「真不愧是贤狼。」



罗伦斯摸了摸她的脑袋,结果被当成小孩子似乎让赫萝很不满,她亮出尖牙,发出威吓似的低吼。



「就算商会垮了,那些『借』和『贷』也不会立刻消失。因为商会的仓库里大概还留着值钱的东西。所以说,本来为了确保主教领的村民利益不受损,其实有更好的办法。」



赫萝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她觉察到了罗伦斯的语气变化。



「最利己的方法,就是不对它出手救援,反而对岌岌可危的商会落井下石,尽可能地回收村民们应得的利益。根本不管它会怎么样,只要强行保全自己就行。假如能把所有东西都收回来,那就能保证今年的收获毫发无损,还可以不动用卖掉山所得的资金。是不是很好啊?」



罗伦斯故意露出了商人式的酷薄笑容。



「假如商会所剩的财产不多,就不能供所有人都取回资本。于是就会变成先到先得。到最后,剩下的可能只是一块被所有人叼住不放的骨头。」



「……咱觉得这听起来相当不妙。」



赫萝放开罗伦斯,把日记夹在胳膊底下,重新用目光打量他。



她的眼神中浮现出了几分类似于恐惧的神色。正如人恐惧森林中的动物,后者对前者产生恐惧时也是同样的眼神。



「的确如此。更棘手的是,病弱的羊要是被施以恰当的救治,此后可能还会重获健康。」



赫萝瞪大了眼睛,目光中充满疑惑。



「如果羊能恢复健康,就能继续带来羊毛和羊奶这些长久持续的利益,对不对?那么,在羊身上花费了金钱的人,迟早会从羊身上得到充足的回报。也就是用长远目光来看,一口吞掉嘴边的肉未必是最得当的策略。」



这番道理你有印象吧?罗伦斯试着逗弄赫萝,结果她露出一副嫌弃的神色。



「咱还是得一点一点的让你的钱包吐出银币才行。不然要是没有了下一次的本钱,那才真是竹篮打水。」



赫萝的任性,总是深思熟虑之后才产生的任性。



「很好。所以呢,艾尔莎现在就站在这样一只受了伤的羊面前,思考该如何处置它。不过,艾尔莎厉害的地方实际不在这里,而是她明白,无论选择哪条路,只要不能平安无事地救商会脱离危险,那就势必要在某处留下血痕来。」



赫萝直盯着罗伦斯,如同森林之王确认猎物的动向那样。



接着,她叹了口气。



「那小丫头,不仅是对咱们,对自己也是一样严苛呐。」



「没错。对这件事下最终决定的人,毫无疑问是要背负骂名的。艾尔莎很清楚地知道这责任是被推给她的,也知道这正是身为外人的作用。所以她不是把整个问题都交给咱们去办,而是要一起到集市上去。」



赫萝那小巧而精致的鼻子挤出了皱纹。



「汝就是喜欢这种事呗。」



「既然有人下定决心要来承担恶名,那我当然想帮她了啊。」



滥好人。赫萝的眼神似乎有如此的责备意味,但她却拉住罗伦斯的手,格外用力地握着。



尽管讨厌麻烦事,赫萝自己实则也是个滥好人。要是罗伦斯一头扎进麻烦中,她就不得不跟着帮忙。罗伦斯若是为了帮助别人而行动,她还会作为同一个狼群的一员感到骄傲。但果然还是麻烦极了。再说了,艾尔莎还是女人。



罗伦斯盯着蹙眉的赫萝,看透了她的想法。



「好啦,开心点行不行。」



他举起被赫萝攥着的手,用指背抚摸她的脸颊。



赫萝有些忧郁地眯起眼来。



「因为我要让你看看,我会怎样帅气地大显一番身手。」



紧跟着的这句话让赫萝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哼。碰壁的时候咱要鼓励汝,失败的时候咱要安慰汝。汝可得好好考虑咱的苦劳呀。」



尾巴上的毛轻拍着罗伦斯的脚背。



这是贤狼大人的许可。



罗伦斯再一次用手指背抚摸赫萝的脸,接着走出了房间。



艾尔莎把圣堂托付给可信的村民后,和罗伦斯夫妇一同出发去了大集市。她不能骑马,而山路又足够宽阔,可供车辆通行,于是罗伦斯一行便决定赶着马车前去。



载货台上尽管乱七八糟地摆着从纽希拉运来的硫磺,但艾尔莎挤着坐在上面应该不成问题。



尽管这样想,罗伦斯却发现马车上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准确地说,是一同跟艾尔莎坐在后边的赫萝有些不对劲。



赫萝同艾尔莎的个性恰恰相反,她好像在意着什么。因此,只让艾尔莎一人坐在载货台上,赫萝似乎就要心神不宁地一直在意身后。可是让艾尔莎挪到前边,坐在罗伦斯身边显然是没道理的,更不用说把缰绳交给她,罗伦斯自己同赫萝一起坐在载货台上了。



结果,赫萝虽然决定和艾尔莎一起坐在马车的载货台上,但两人间当然没有什么相谈甚欢,反而是在对角线上拉开了最大的距离。艾尔莎尽管不在意赫萝,赫萝自己的尾巴却始终涨鼓鼓的。



大概,她不是讨厌艾尔莎,只是领地意识太强了——把马车当成了自己的领地。更何况对赫萝而言,艾尔莎并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过客,这反而令她心情更加复杂。



罗伦斯简直都快忘记了,赫萝是狼。



现在赫萝一定觉得自己的领地意识遭到了冒犯,因此罗伦斯不敢对此开玩笑。那一定会惹她真的生气起来。长期的经验让他很清楚地明白这一点。



(插图)



在这奇妙的紧张感中,马车不多时就进入了山路。季节正由秋日转向冬天,落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充当着马车行进的伴奏曲。



途中,借停下车来吃午饭的时间,艾尔莎说明了集市里的情况。



要赶集,就需要从瓦兰主教领向东走,来到大山背后的平原地带,到一个叫做撒罗尼亚的城镇。这里的集市每年在春季和秋季举行两次。人们说,春集的势头宛如鱼儿猛跃出水面一般,秋集的热闹又好比猪豚在林中翻掘橡子的场面。



这番比喻据说是艾尔莎从村民那里听来的,她好像很喜欢这种说法。



罗伦斯只是暧昧地笑了笑。在行商路上讨过生活的他知道那种骚乱有多令人愉快,也知道它有多令人疲惫。何况赫萝要是到了那种规模的市集里,势必还要缠着人买这买那。



想到这里,他忽然发现赫萝不见了身影。不知是不是在马车上比累了只有一个人的相扑,吃饭的时候她就莫名地老实,又或许是闹起了别扭。



去找找她吧。罗伦斯心想着,刚要起身,却发现赫萝回来了。一问才知道,她在离山路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找了一棵树,在树上给塔妮娅刻了留言。



艾尔莎告诉赫萝,这件事她已经嘱托过留守大圣堂的那位村民,但赫萝却回答道。



塔妮娅居住的山尽管离此处很远,但她肯定能察觉到一行人坐着马车通过。原本塔妮娅就在山上一直独自等待着数十年前的旧识归来,此时要是知道罗伦斯一行人翻过山去了别处,可想而知她会有多慌乱。



以赫萝而言,这算是很罕有的体贴——这个念头冒出来不过片刻,罗伦斯就意识到自己想错了。不知是不是在意艾尔莎的缘故,赫萝坐在枯叶上,和罗伦斯的距离比往常远了两个拳头。她抱着双腿,把头顶在膝盖上。尽管没有再和罗伦斯肩并肩,尾巴却拥着他的脊背。



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赫萝自己最恐惧的就是熟识亲爱之人的离去。



尽管赫萝不会衰老,外表也同自己的女儿缪莉别无二致,但母女的仪态却有难以言喻的差别。其原因想必就是这种内在的流露。



罗伦斯之所以对赫萝孩子气的行为难以招架,也是因为他明白这实则是一种演技,是赫萝有意要掩盖自己的内在。她早就清楚音乐总有一刻会停止,于是伸出了手要邀请罗伦斯与自己一同起舞。



这些隐藏在纯真无邪之下的东西,让罗伦斯没法不管不顾。



傻乎乎地烦恼怎么样让艾尔莎坐在马车上才好的人是赫萝,以贤狼之身,把漫长岁月中诞生出的悲哀和希望收进同一个盒子里的人也是赫萝。



她身上所具有的东西,足够罗伦斯为之赌上全部生涯。



吃完了午饭,马车再度开始前进。视线越过绵延的山,远远地能看到一座繁荣市镇。这就是撒罗尼亚,内陆地带的一大物流枢纽。



「唔,风里有了小麦的香味儿。」



赫萝眯着眼露出了牙齿。她似乎终于习惯让艾尔莎这个棘手对象坐在自己的领地上了。



「吃不完的面包,还有酒。美极了呐。」



艾尔莎有关戒除暴饮暴食的说教,对赫萝不过是耳旁风罢了。



看到她恢复如常,罗伦斯笑了笑,又重新握住了缰绳。



撒罗尼亚没有高得令人仰望的城墙,但四周也有壕沟土垒环绕,城市中心区域还能望见教会的钟楼。这座市镇是慢慢建立起来的,分布在各处的广场大概在从前都是交易场,附近农庄里的居民会把农产品运到此处进行贸易,而今这里依旧是货品堆积如山,还价叫卖声不绝于耳。



每个广场似乎都有固定的交易内容,可以看到衣着光鲜的商人买进卖出,恐怕已有一年或半年未见的人们亲切交谈的模样。



「这边卖的小麦质量还说得过去。那边应该是喂马的燕麦。唔——这是炒过的大麦呗,只要酿出来就是好酒!」



进入城里之后,艾尔莎就下了车,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赫萝完全恢复成了平时的模样。她吸了吸鼻子,像孩子一样拽着罗伦斯的衣袖吵个不停。



这样的市镇里,只要到达城市中心的教会,剩下的所有地方都可以步行前往。罗伦斯于是想知道该如何驾车前去那里,但艾尔莎却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因为我是第一次到这座城里来。我们去问问过路人吧。」



说着,她朝路上的行人迎了上去,但每个人都露出一副赶时间的模样,不理会艾尔莎的询问。



第五个路人是个打扮成商人模样的男子,他一看到艾尔莎,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居然小跑着迅速离去了。



「……愿神祝福他。」



艾尔莎尽管嘴上这样说,但她自己或许也有些动摇了。



「还不是因为汝的面相太吓人了。谁都以为要挨汝一通说教。」



赫萝露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于是罗伦斯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以示警告。



「或许是因为正是集市开张的时期,大家都很忙吧。」



艾尔莎暧昧地点了点头,轻轻地用手摸着自己的脸颊。「面相吓人」这个评价似乎让她格外地在意。



罗伦斯又在赫萝头上敲了一下,然后坐在马车驾台上叫住了一个路过的工坊学徒。尽管他也装腔作势地说自己现在正忙,但罗伦斯在他手里塞了几枚铜币后,他便支支吾吾地开了口。



而这名学徒在说话时,目光同样不时打量着艾尔莎。



「也许是因为女性圣职者很稀奇。」



罗伦斯尽管这样说,但他明白这些过路人的反应无论哪个都称不上是感到稀奇。何况这是旅人云集的大集市,打扮奇异之人并不算少。



尽管好奇究竟是何原因,眼下还是要优先和逗留于此地的圣堂人员汇合。



从学徒口中打听来的旅舍在一楼开着酒馆。里面挤满了人,甚至在门前都有不少人一手拿着酒瓶坐在地上,仪态甚为不雅。不过,他们大概不是闲散之徒,而是等待着下一轮交易的商人们。其中也有些人一见到圣职者装束的艾尔莎,就立刻紧紧闭住嘴,把手搂的酒瓶藏到了身后。



这种反应很好理解。白日之下饮酒,被圣职者看到了总是免不得几句说教。看到这一群缩着脖子的人,艾尔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说声「请不要饮酒过甚」,接着便从他们之中穿行过去。



可是,这些看到了艾尔莎的人反应却很奇妙。酒馆里霎时被一股僵硬的沉默填满,教人连咳嗽一声之前都要犹豫片刻。



赫萝和罗伦斯坐在门外的马车上目睹了这一切,然后面面相觑。



「你说艾尔莎的面相吓人,这只是开玩笑的吧?」



「……天晓得。」



玩笑的始作俑者自己似乎也很疑惑。



两人把马车停到旅舍背后,然后走了进去,看到商人们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什么。在建筑最深处,有几个人正围在艾尔莎身边。



「艾尔莎。」



罗伦斯一叫,这些人全都回过头看向他和赫萝。



其中有三名圣职者模样的男子穿着便装,另两人虽然穿着还算正式,但显得灰头土脸,应该是代表村子来到城里的村民。这些人的年纪都比罗伦斯大了一轮或两轮。



「这两位是?」



「是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他们都是我的故交。」



「您好。」



他们带着警戒与罗伦斯握了握手。其中一人自称是村里的主司铎。温泉旅店里接待的尽是熟识的客人,罗伦斯几乎都快忘记了,从前行商时不管走到哪里,人们大体都会表现出这种戒备来。



「请先上楼来。」



二楼又有两个年轻村民坐在走廊的地上玩牌,他们大概是负责看行李的,一见到来人,立刻慌慌张张地收拾起纸牌,把一行人带进后面的大房间里。



「这种气氛真让人遗憾。」



艾尔莎的一句话,让年长的男人们纷纷面露羞愧神色。



「有几名村民正在对劳德商会进行问责,但情况并不乐观……」



「城镇表面上看起来虽然热闹,然而和平景象只是浮于表面。艾尔莎大人,您穿着这身衣服进入城中,有没有听到别人对您说什么?」



圣职者们对艾尔莎加上了敬称,这让罗伦斯有些惊讶。既然各处教会都邀约艾尔莎前来,她来到瓦兰主教领也是因为同样的缘由,那么想必艾尔莎是与某位教会的高层人士结下了知己的友谊。尽管教会内部有自成一派的层级关系,艾尔莎作为圣职者的阶位也只是临时的司铎,但她或许已经拥有了相当的名誉。



「我想并没有……啊,原来如此。」



艾尔莎看了罗伦斯一眼,罗伦斯便接着她说道。



「大家看到艾尔莎女士的僧袍之后,都感到很惊讶。」



于是,圣职者模样的男子回答说。



「想必是如此了。前几日才有人因此被关进了牢里。」



「啊?」



不仅是艾尔莎,罗伦斯也感到惊愕。只有赫萝此时还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



「因此人们才戒备穿着僧袍的人……难道那人是异端审问官?」



这句话勾起了赫萝的兴趣。对非人者而言,异端审问官与天敌无异。



「不,是商人。我们熟知他的品行,他原本是位诚实的商人……」



「人们谣传他是不久前出了问题。眼下因为此事,整个城镇都在警戒着,仿佛别人都是披着一层皮的离群之狼。」



这是何意味?赫萝表情含着如此的疑问。罗伦斯轻轻摸了摸她的背让她安静,然后说。



「也就是说,那位商人被抓走的理由并不稀奇啊。」



他又看了看艾尔莎,于是这位在信仰的问题中见惯了世态炎凉的女圣职者开口说。



「是因为债务问题吗?」



借物不还,正是背离他人信任的行为。



尤其是债务,更可能成为信仰上的犯罪。



「尽管城镇如此热闹繁荣,但人们都固执地不肯清偿债务。很久之前就已有流言,说街上之所以有许多人摆酒,实则是要监视欠款者,不让他们潜逃出去。」



或许,情况的确已经严重到了流言弄假成真的地步,逼得许多人不得不如此为之。



「我们从村里带来的货物早就卖出去了,可是劳德商会一直不肯支付款项。现在主教大人和村长带了三个帮忙的人正堵在商会门上讨说法,但始终没有好消息传来。」



「而且其他村子的人似乎也是同样的情况,正在商会里吵谁应该先拿到他们付的货款。」



「村里多少有些积蓄,但此种情况若是延续下去,这个冬天免不得要忍饥挨饿。艾尔莎大人,您那边进展如何,圣堂中现有多少财产?」



艾尔莎肩负着管理主教领财产的职责。



她面不改色地从怀中掏出那张汇票。



「诅咒之山已经成功地卖给德堡商会了。」



「喔喔!」



「这可真是——」



见在场的人们喜形于色,艾尔莎咳了一声,让他们肃静。



「而解开山中谜团,并向德堡商会牵线搭桥的,就是这边的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



话音刚落,这些人片刻之前的戒备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热切地同罗伦斯拥抱握手,劲头之大捏得他手都要发疼。



「天赐的良机啊!只要有这笔钱,想必就能买到足够的过冬物资。啊呀,我一时间还在犹豫究竟该如何是好,这样主教大人和村长大人也能安心了。我们快去把大家都叫回来,准备购买物资吧。」



太好了太好了。这样就算是一件事尘埃落定了。几名男子发出安心的感叹,但艾尔莎却轻轻把汇票收进怀里,然后对他们说。



「看起来,劳德商会遇到的困难比我听闻得更加严重啊。」



「啊?」



艾尔莎望着这些疑惑的村民,视线堪称冰冷。



赫萝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接下来事态会如何发展。



「我听说,劳德商会常年来为瓦兰主教领服务……难道,诸位是打算弃它于不顾,只用卖掉山所得的资金来自保吗?」



主教领的人们明显地面露出疑惑神色。



「但,但是,艾尔莎大人。草率介入此事恐怕不会有好结果。您打算用汇票上的钱来救助劳德商会吗?他们可是欠钱不还的商会啊?」



「如果劳德商会还有救,那么救助他们并不止能为他们带来利益。」



「这……这是为何……?」



艾尔莎轻轻咳了一声。



「劳德商会没有支付货款,因此村民们付出了努力却没有得到相应的报偿。救助劳德商会,就能挽救收获所应得的回报。如果对它起而不顾,不仅要损害主教领的利益,更是侮辱了村民们,神的羔羊们所付出的汗水之结晶。不是吗?用别的获利来弥补损失,真的是可喜的结果吗?诸位的想法,无异于践踏了那些劳动者们!」



艾尔莎钢铁般的伦理观让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也包括罗伦斯。



她希望帮助劳德商会,不是因为主教领受到了它的恩惠,也不是为了施恩与它,而是要保护主教领居民们的劳动成果。



可是,假如救助劳德商会需要大量资金,其数额甚至超过了村民们销售农作物的所得——罗伦斯当即想到了这种可能性,果真如此,这一切岂不是没有意义了吗?主司铎等人似乎也产生了同样的想法,觉得艾尔莎的想法不切实际。就在气氛变得僵硬时,



「我检查过了所有账簿。」



「……?」



她瞪着这些人,手指像箭矢般指向他们。



「你们诸位根本就没有管理过这些金钱!浪费,用途不明,计算错误,总之满篇都是杜撰!你们究竟把金钱的收入支出当作了什么!主教领尚且富裕的时代或许还能容许这种行为,可即便如此,身为神的仆人就能容许这种态度吗!诸位尚且如此,到了这样的关头,却又考虑起了眼前的利害得失?这种计算究竟是为了什么!?」



面对艾尔莎的叱责,所有人缩起了脖子。



瓦兰主教领之所以贫困,看起来原因似乎不止于盐矿和铁矿的枯竭。而是因为当年的遗产没有被善加管理,而这种态度又被一代代继承,最后搪塞到今日。



感到当头棒喝的不只有这些人,还包括罗伦斯。



人是靠着收取劳动的结果,即报酬生存的。那么要生存,就必须让所得多于损失。艾尔莎却对此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了什么?



回过神来,罗伦斯发现自己正注视着赫萝。



罗伦斯很喜欢积累财富这件事本身。然而不容置疑的是,这件事之中还有一个基准。为了这个基准,他可以舍弃所得,主动选择损失,而这种行为恰恰更能扩充他的人生价值。



艾尔莎果然是一流的圣职者。



罗伦斯心中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如此感叹。



「因此,我无法轻易将这张汇票交予你们!你们应该请教这位罗伦斯先生的看法,即刻前去调查清楚劳德商会此时的状况,并采取能采取的所有措施!一切都应为村民的辛勤获得回报,为顺应神的意志!」



比艾尔莎大了二十多岁的圣职者们,直挺着身子接受了她的叱责。艾尔莎恐怕是通过教会高层人士的介绍来到了瓦兰主教领,但这些人服从于她的理由却不止于此。



「我说完了!愿神注视着我们!」



艾尔莎的训诫就此结束,被叱责的人们唯唯诺诺地来到了罗伦斯身边。



劳德商会的开端据说可以追溯到撒罗尼亚刚刚开始扩张的时代。当时一个在南方发迹的家族创立了它,如今商会主人的位置已经传至第四代,商会本身算得上中坚规模,还积累下了几分口碑。



具备一定规模的商会,其经营内容往往多而杂,包罗万象。这一点劳德商会也不例外,但它还有一项葡萄酒交易的主业。酒类是需求绝不可能消失的商品,因此一般只有少数商会才能得到涉足此业务的特许状。从这点来看,这个商会在城里的地位应该不低。



「他们莫非是参与了什么可疑的商业投机?」



两个在门外玩纸牌的年轻人端出了葡萄酒。这酒大概也是劳德商会的货品。罗伦斯小口嘬着有点酸的葡萄酒,首先向众人询问道。



「我们也曾怀疑是什么经商失败,毕竟这里是小麦和农产品聚集的大集市……从不会缺少赌博之类的事情。但是,那商会里的人都与我们熟识,出了事是瞒不住的。」



例如买卖来年才收获的小麦,这就构成了所谓的期货交易。这种交易能让人一夜暴富,也能让人跌落万丈深渊。不久之前,罗伦斯就刚刚在鲱鱼卵的交易中长了一次教训。



「那么,商会在盈利吗?」



圣职者和村民们面面相觑,没有回答。



「就算说错了我也不会责备你们。」



得到了艾尔莎的保证,一位村民才放下心来说道。



「我们不相信他们的说辞……不过劳德商会的主人确实是这样主张的。」



果然如此,罗伦斯点了点头。商会盈利的可能性很高,但这些商人世界之外的人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意外。



「可,可是,既然盈利了,为什么还拒绝向我们付钱?为什么经营会出现困难?我觉得这不合道理啊。」



罗伦斯看了看赫萝,此时她正站在木窗前望着城镇景色,享受着葡萄酒与秋日和风的抚摸。罗伦斯把自己对赫萝说明过的那番道理又讲了一遍——盈利中的商会也可能会破产,账簿上的数字和金库中的现款会有差额,这些差额可能带来的问题,云云。



众人听过之后,表情都活像是看到了错视画一样。但罗伦斯在意的是他们提到的另一件麻烦事。



「在前往劳德商会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诸位。这座城市里有没有发生过教会将商人投进监狱的事件? 如果有的话,可否连同理由,和当时的气氛一并告诉我。比如说,这里的教会一看就像是会采取如此行动,抑或是大家都对此感到惊讶之类。」



起先,赫萝一直眯着眼享受着微风轻抚刘海的感觉,等她把杯子倒过来晃了晃,发现里面确实没有了一滴酒,这才终于把注意力转向了房间里。



赫萝的耳朵能分辨人言的真伪。



艾尔莎是信得过的,但瓦兰主教领的人是否同样可以信任,这还不得而知。



既然他们能恭敬有加地把麻烦的决断推给艾尔莎来做,那也同样可能把路过的商人当作肥美的牺牲。假如村民和圣职者的描述中隐瞒或模糊了什么,这绝不是好兆头。



要是光凭一副好心肠,不假思索地把头伸进这桩问题里面,明日被问罪的或许就轮到赫萝与罗伦斯了。



而在森林的暗处争斗,没有谁能欺瞒过赫萝的眼睛和耳朵。



「我,我们知道的这些若是对您有帮助……」



自称瓦兰主教领圣堂主司铎的男子像是被两人的视线压服,他战战兢兢地开始了说明。



高利贷是应在地狱最深处被业火烧尽的重罪,但利率适当的贷款则未必。同样地,教会并非是全面禁止了金钱的借贷。



把财物分给受困之人自然是善举,但将毛毯借予旅人过夜仍值得赞扬,返还借来的物品时,对物主的答谢也不算违背信仰。



「所以,适度的贷款不算是信仰问题。本次事件中,不仅是城里的商人们,我们也感到很不解……」



「更何况,本镇的圣堂参事会从前可是以善待商人而闻名的……」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带着刺,大约是因为艾尔莎在场,而人们又觉得她对信仰的态度堪称洁癖,恐怕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同僚圣职者被金钱交易迷得神魂颠倒……。



不过,艾尔莎本人并没有什么反应,她只是静静等着接下来的叙述。



「所谓善待商人,是有什么缘由吗?比如说……商人的捐款奉献更多之类?」



罗伦斯也采用了委婉的说法,不过主司铎和其他人都叹着气摇了摇头。



「说是并非如此……倒也有些偏颇,但总体上还是正常的。」



「而且城里之所以优待商人,从历史的经纬上考虑也称得上顺其自然。」



说到这里,赫萝和艾尔莎都被引起了兴趣。



圣职者们互相用眼神交流一番,似乎是最后决定由最年长的主司铎进行说明。



「撒罗尼亚圣堂起源之初,此地还是目无边际的原野。周围的农村要以物易物,把农作物卖给商人换钱,于是这里就有了一个不定期的集市。再后来还建起了小小的礼拜堂。此后有位云游四方传教的司铎定居下来,据说那就是撒罗尼亚这座城镇的开端。」



如果罗伦斯的经验没错,那么住在无人管辖的热闹地带的所谓流浪圣职者,说得好听点是性格奇特,难以融入社会;说得难听点,就是一度都未曾受过有俸的圣职,唯独生了一条如簧巧舌的人。



「此后在司铎大人的努力奔走下,不定期的集市又增加了一座旅舍供前来的商人留宿,随着人流不断聚集,这里最终有了城镇的模样,后来集市规模不断扩大,还成立了正式的教区。因此,撒罗尼亚教会的历史,就是与商人一同发展的历史。」



「那么,突然以借款的罪名将商人抓捕投狱,是因为近来时局的缘故吗?」



听到罗伦斯这么问,赫萝的身体悚了一下。



眼下,信仰这一问题正在世间掀起巨大波浪。尽管大致而言可以归结为教会为所欲为之后的咎由自取,但搅动这波浪的不是别人,正是罗伦斯夫妇的不肖女儿缪莉和柯尔。他们当然不可能对此置若罔闻。自己养育的孩子刚一走出家门就引起了如此的巨大影响,对罗伦斯夫妇而言,这既让他们骄傲,也令他们惶恐。长时间丢在仓库里的大木箱稍微挪一挪都要掀起满室灰尘,更遑论教会了。



以柯尔和缪莉这段冒险的影响之大,引起的事件未必全都是好事,这一点罗伦斯早就明白。他之所以要不远旅路到瓦兰主教领来,原因归根结底还是这件麻烦事。



话虽如此,主司铎当然不可能知道闻名于世的教会改革之旗手竟然就是罗伦斯的干儿子,他只是苦闷地点了点头。



「诚然如您所说……虽然我们不敢认为是黎明的枢机卿阁下带来了麻烦……」



圣堂中的圣职者们发出了沉重的叹息。赫萝就像猫一样从他们的愁苦表情上移开了视线,她看似旁若无人,想不到其实也关注着周围人的神情。



「我们主教领也接到了上一级教区的通告,要清肃财产,以适神意。所以才请了艾尔莎大人来帮忙。此外……我们,包括主教阁下,都一齐来到这里,实际上是因为关于此事,之前便有一个令人担心的传闻。」



「令人担心的传闻?」



这一次是艾尔莎开口回答了罗伦斯。



「商业城镇的教会和圣堂都接到了特别的指令,要取缔易于孳生恶德的交易行为。罗伦斯先生,你自己应该已经有了实际体会吧?」



艾尔莎也听罗伦斯提起过阿提夫的鲱鱼卵风波。



「唔」罗伦斯沉吟着继续说道。



「也就是说,小麦和其他农产品的期货交易,可能被教会当作赌博,并且受到了禁止……?」



「是的。我们也要采买用于越冬的各种物资,但不可能买下店头的现货。一般都是预约未来才生产出的小麦,油脂和肉类。有时候,这样的行为就会被看作是赌博。」



许多经商的手段都是从需求中诞生的。罗伦斯没有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而是点了点头。



「万一期货交易也被停止,由此必然要产生混乱。为了防止此种情况发生,诸位来到了这里,却遇到了别的问题?」



「对。停止商业交易就会发生混乱,这一点谁都能看到。这座城的主教阁下也明白。可是,如果什么都不做,又会被指责说是助长恶德孳生。」



「于是撒罗尼亚的主教阁下就想出了一个主意……尽管所有人都为此愕然。他或许是为了交易能继续进行,怀着善意把一名商人送进了监狱。」



有人突然插嘴说。



「怀着善意?把商人送进了监狱?」



「正是。眼下,这座城里的人们都因为欠款问题而无法自由行动,然而商业交易却依旧活跃,这难道不奇怪吗?据说主教阁下就是无法忍受这样的局面,借着神的威光向湖中投进了一枚石子。」



每个人都为欠款问题发愁,是因为无人偿还欠款。既然如此,就要宣扬拖欠还款义务带来的恶性后果,借此来推动人们主动地还债。



道理上不是不能明白,但罗伦斯却难掩脸上的苦涩。



「可结果岂不是恰恰相反了吗?」



主司铎和村民们面面相觑,仿佛是被指出了自身的失策一样,显得很消沉。



「的确如您所说。人们纷纷恐惧担心自己也被送入牢狱,愈发不肯从金库中取出金币,同时另一方面又对债务人百般催促。几个有分量的商会主人们激烈地争吵过一番,总算维持了交易不至于停止的局面。可是,局势依然是剑拔弩张,谁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哪怕半个银币落到别人的手里去。」



如果在这样乱作一团的丝线两端,不假思索地猛一拉,后果会如何?



仅存的余地也会消失,线团会缠绕得更紧密,更复杂难解。



「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啊?」



主司铎用满是困惑和无奈的声音说道。



「明明城里的景气那么好……」



从打开的木窗中,依旧可以清楚地看到充满活力的城镇。



十字路口的摊贩前,旅店和酒馆里都挤满了人。



「或许是有恶魔潜伏在我们之间,潜伏在这座城市里。」



主司铎身后的一名男子用没有底气的声音说道。艾尔莎立刻吊起了半边眉毛,主司铎听到这句话也愣住了。



如此充满活力的撒罗尼亚之中,之所以会因不可解的理由产生龃龉,是因为市场的人潮中混进了恶魔,是恶魔悄然制造了这些问题。



会有人作此想法也不奇怪,但艾尔莎的目光却格外严厉。



「这话,究竟有几分是认真的?」



面对艾尔莎的质问,主司铎慌忙开口打圆场说。



「从撒罗尼亚的主教阁下到我们,大家都怀着正确无误的信仰。那只是一句毫无根据的谣言……绝没有什么恶魔之类的存在,绝对没有……」



他们之所以恐慌,大概是因为恐惧艾尔莎招来异端审问官——毕竟她似乎在教会中颇有背景。倘若真是如此,邻接着撒罗尼亚,与撒罗尼亚一样从事商业交易的瓦兰主教领难免也要受牵连。更何况艾尔莎本人就在事发现场,调查的结果必然不会乐观。



不过罗伦斯觉得,艾尔莎之所以会有反应,与其说是出于纯粹的信仰,倒更像是因为在意赫萝。毕竟赫萝这样的非人之存在要是混进城市中,或许真的会发挥起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



赫萝察觉到她的视线后,立刻歪起嘴唇把头扭到一边,潜台词是说这种想法纯属无稽之谈。



目睹了两人的一番来往后,罗伦斯慢慢地吸入一口气,接着又长长地吐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已经从这些人口中得到了能得到的所有信息,也大约把握了情况。



那么,身为前旅行商人,接下来该做的就很明确了。



「既然如此,我就去找一找这个恶魔吧。」



商路是走出来的。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罗伦斯身上。



穿着僧服走在街上未免过于显眼,于是艾尔莎换上了便装,带着罗伦斯一行人前往劳德商会。十字路口处有许多农作物正在交易,售卖食物的小摊一家挤着一家,街头艺人面前则围着乌泱泱的观客。



乍看之下,镇上一年两次的大集市实在是和平又兴盛,但若是深究其背后的问题,怀疑是恶魔作祟也不无道理。



「喏,汝现在有什么线索了呗?」



艾尔莎和主司铎等人走在前边,罗伦斯和赫萝则跟在他们身后。



赫萝被热闹的街景所吸引,同时还不忘低声对罗伦斯问道。



「你是说有没有恶魔出没的问题?」



或许是想起了艾尔莎的那种视线,赫萝的表情看起来有点不高兴。



「不过那傻瓜似乎是觉得,就算真有其人,也未必是咱的同类。」



「瘟疫之类的也经常被算到这一回事里啊,人们就是最喜欢这种东西。有些城镇还会给瘟疫起一个人名,做成人偶,每年把它丢到悬崖下边去。这种祭典你肯定也听说过那么一两个吧?」



曾是旅行商人的罗伦斯并不是不信神的奇迹或是恶魔的存在。只不过他曾有好几次以局外人的身份被强扣上恶魔之名,所以才会对这种故事冷眼看待。



「所以咱们要注意的,就是尽量避免背上这种莫须有的冤罪……」



赫萝也理解这些道理,毕竟她本人就曾被人类当作神明供奉,而后却又被他们贬损,疏远,以至于遭到放逐。



「另一方面,艾尔莎手中现在可是有一根专门对抗恶魔用的银桩子,也就是那张汇票。万一有心怀不轨的人出现,或许还真能打倒对方。」



赫萝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那兔子给咱的东西就那么厉害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