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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余白(1 / 2)



网译版 转自 真白萌论坛



披着雪的针叶树如同寡默的士兵般伫立着。周围很安静,只有偶尔从远方传来的鸟鸣声清晰得刺耳。



空中哪怕只有一朵云也能使人联想起种种来,然而今日的天空偏偏如海底一般蓝。



不知该作何表情,只能低头盯着脚下。



「那么,出发吧」



随着声音回头一看,一切准备都已就绪了。



队伍前列的司祭带着严肃的表情行了一礼,身后的两名男子各自抱起高近一人的木杆,杆头则是看起来相当有分量的铁制纹章。在这两人的身后,还有六七名男子分列左右,肩上担着棺木。



「愿神与精灵的加护和我们同在」



在司祭庄严的号令之下,一行人静静地开始前行。很快,沿路的针叶树下也走出了面带疑惑的旁观者们。



有人穿着节庆装扮,有人似乎是刚扔下手头的工作赶来。这些旁观者们看上去不知所措,如同森林中与人遭遇的鹿一般,但都依着司祭的话走进棺材,各自低声说出送别之辞。每一句话都很短,却也让人明白是经过了仔细思量,饱含着心意。听着他们的话,总有种是说给自己听般的感觉,脸上也自然地流露出笑意。



不,就当成是对自己说的也没有问题。产生这个想法,是因为队列已经转过弯,朝走上了来时的道路。



那里有一栋建筑物。建立之初还多少透着些锐气,如今已经不知不觉地被时间磨圆了棱角,融入了周围的景色。就算房子是靠着不少人的协助才建起的,可守着它,让它一直走到今天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和身边的人们。凭着这一点足可以骄傲地挺起胸了。



不知是不是胸中的想法流露了出来,棺木前高举纹章的男子们将木杆愈发抬起。一块招牌再冬日太阳的照耀下反射出淡淡光辉。



刻在上面的,是一匹狼和——。



「在加护下,我们平安抵达了神之家。我们的朋友,将在此处得到灵魂永远的安息」



司祭在深山村落里,由储藏间匆忙改装成的教会前如此说道,人们便纷纷恭谨地低下头去。



接着他点了点头,让男子们将棺木抬进储藏间中。自己片刻之后走进屋子,棺木已经静静地躺在了祭坛前。男子们从两边走出房间,让开了道路。最后离开前闭上了门,大概是出于某种体贴吧。



慢慢走进棺木,在近旁弯下腰。



凑近花朵簇拥的那张脸庞,仿佛现在还能听到她安稳的,甚至毫无防备的眠声。



「没想到,我居然会来给你举办葬礼」



罗伦斯说完,伸出手去,用指尖轻抚棺木中那张施了薄粉的脸。



「赫萝」



门外传来了伤感的钟声。



这是某个,发生在晴朗冬日的故事。



◇◇



午饭味道还未散尽的食堂里,能听到安稳的鲁特琴声从浴池方向传来。



从黎明前就开始干活,终于能松一口气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



「秘境中的温泉乡,纽希拉。但是,享受美梦的只有客人们……嘿」



狼与香辛料的店主罗伦斯转了转脖颈,随即听到了嘎吱嘎吱的声音。给他带来苦劳的因素,实在是太多了。比如说,光顾这里的几乎都是地位崇高的圣职者们,他们基本上每个人都很自以为是。面对一句『无论如何都想在这里做早课』,罗伦斯自然没法说出半个不字。接着,就要为此在他们醒来之前准备好圣典,换掉烛台里长度不够的蜡烛,还要再铺上毛毯,让教士们跪在地上祈祷时,膝盖也能舒舒服服的。



在他们对此一无所知,默念着『噢噢,神啊』进行祈祷时,罗伦斯已经要打扫浴池了。他得收拾昨晚逗留至半夜的客人们留下的餐具,扔垃圾,挑净浮在水池上的落叶,再把热水泼在堂屋到浴池的路上,融掉一晚中结下的冰。偶尔,还要把偷溜进温泉里的野兽们赶出去。



当这些事情做完,后厨的烟囱里冒起炊烟时,新的战斗又开始了:早饭的准备。圣职者的早饭质朴又简单,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大错特错。临睡的前一刻还在大吃大喝的客人们,对早点也有一长串的要求。



一人撑起三人分量的工作,在料理之道堪称才女的汉娜身旁,罗伦斯需要不停地洗着盘子。这种场合已经没人顾得上讲究旅店主人不能洗盘子之类的东西。平时分担这些劳动的人才一下子少了两个,他已经无暇顾及左右了。



然后还要接待如五月骤雨般来享用早餐的客人们,为预备泡汤的客人准备手巾和浴衣,若是有乐师和舞女上门,也得分配他们的负责区域才行。几个浴池的大小都不相同,根据场所,赚到的钱也有差异,为了防止乐师和舞娘之间发生纠纷,谁在哪里演艺,必须由旅店的主人罗伦斯决定才行。



再者,为了让他们的表演更加烘托浴池的氛围,诸如带着绿叶的花枝、或是施以刺绣的帐幕之类的小道具也需要备好。在这方面稍有吝啬,乐师舞娘收到的赏钱就会减少,赏钱减少,他们就会到别的店家去。没有歌也没有舞的温泉旅店简直是世界上最冷清的地方。当然舞娘们可没法在又湿又滑的石头上跳舞,所以前一天就在暖炉上烤干的毛毯也千万不能忘记铺上。



下来,几乎和收拾完早餐最后一块碟子同时,又得为性急的客人们摆上午饭才行了。



如此的工作量,就仿佛是用一口锅一滴不漏地接住全部倾盆的雨水一样。偶尔心头也会袭来一阵徒劳感。不过,只管拼命去做的话,总还是会不知不觉间做完。



何况这样的混乱局面,再忍一阵应该就过去了。



「您辛苦了」



罗伦斯坐在安静下来的食堂中喘了口气,接着便看到汉娜走了进来。她的模样要再称作是少女,总有种微妙的失礼感觉,体态虽算不上曼妙,可周身散发出一种干脆磊落的气质,同样是经历了一早的忙乱,却看不出一丝疲累模样。她若说自己一手养大了十个孩子,罗伦斯大概也不会多怀疑。眼前的汉娜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是分量不少的煮豆子,大片熏肉,还有一些葡萄酒。滋滋冒油的熏肉上毫不吝啬地铺着大蒜和芥末,散发出一股冒渎的香气。罗伦斯不由得想起自己一早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跟着咽了口唾沫。



「汉娜你才是,今天也有劳了」



可罗伦斯毕竟是旅店主人。就算午饭在眼前,也不能忘记先表达感谢。也不知汉娜有没有体察到这种圆滑,她摆好餐具,将葡萄酒倒进杯中。罗伦斯舀起一勺煮豆送入口,身体立刻对那强烈的咸味产生了积极反应。



「突然少了两个人,我倒是没什么关系,可老爷您累倒就不划算了」



含有大量盐分的食物再配上葡萄酒,这样的美味让身体都开始颤抖起来。罗伦斯又切开熏肉,将一大片塞进嘴里。



老爷。这种称呼,他好像终于开始习惯了。



「当然我也打算再去雇新的人手来,不过现在的忙乱也继续不了多久了吧。毕竟山底下都快要到春天了」



「哎呀哎呀,都已经到这个时候啦? 山里的冬天太长了,不由得就连季节也忘了呢」



「莫非,汉娜你其实没怎么盼着春天快来?」



即便不是在这积雪厚重的深山里,冬天这个季节往往也会和忍耐划上等号。



人们,动物,草木,不论是什么,都只能蜷缩起身子,梦着春天解除束缚的模样。



「倒也不是那样,春天客人们都会下山,到夏天的这段时间,店里就很闲了对不对? 这样一想,让人有点忧郁」



汉娜抱起胳膊,用手支着脸颊,视线像是也投往远方。这副模样让罗伦斯不禁露出苦笑。生来就忙得一刻不停,这一点罗伦斯虽与她相同,但又远不及她。作为雇工,汉娜可说是店里的中流砥柱,同时又像普通人般盼望着春天的解放感。时间的流逝让罗伦斯的身体不再如从前一样,他开始眷恋起春天的喘息机会来,汉娜的这番话让他有些惭愧。



另一方面,作为半截线头也不肯丢掉的旅行商人,越冬与避暑之间的这个空档就像是靴子里的石子般让罗伦斯在意。若是能在这期间招揽来一些客人,就能一边休息,一边多少再赚得一些利润,可这个计划要实行恐怕难度不小。



「对了,太太还在休息吗?」



日头早已过了半,可这个温泉旅店里还不见女主人的身影。



罗伦斯又吃了一口煮豆,用从外面买来的高价葡萄酒送下——那是他买给自己的奖励——再来一口涂满芥末的熏肉,然后开口答道。



「她可是等春天等得急不可耐的那一类」



「哎呀哎呀」



汉娜笑了笑,接着说了声「我要去准备晚饭了」,便返回了后厨。



罗伦斯慢慢吃完东西后自己洗了餐具。顺带给小酒樽里重新灌满葡萄酒,然后走上二楼他们夫妇的卧室。



白天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在浴池,因此屋里静得出奇。打开门走进房间,从开着的木窗边能微微听到浴池里传来的嘈杂声。



「喂,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他开口对床上鼓起的那一团说,但没有反应。毯子缩成了小小一团,恐怕也是因为里面的人连起来关掉窗户都懒得动吧。



罗伦斯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葡萄酒放在桌上的羽毛笔和纸叠旁。但床上还是没有回应。他开始有点担心了。



「赫萝?」



又开口叫了一声,毯子一动不动。罗伦斯走近床边,轻轻掀开毯子,下面露出了一个十余岁年纪少女的睡脸。尽管她平时总是在发型和服装上下功夫,让自己看上去尽可能不那么年轻,可在床上的这副面孔甚至透露出了一股稚气来。一头贵族少女般的长发,如无瑕珍珠般的肌肤,都暗示着她似乎向来与为挣得一日面包的辛劳工作无缘。这副闭着眼睛,静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模样,仿佛像是摆脱了人世一切痛苦与烦恼般。若要用什么来形容那安详的面孔——如果这是死亡,也能引起人对这种死亡的向往——或许是最贴切的表达。



罗伦斯用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脸颊,少女的耳朵随即抖了抖。那是一对大而尖的三角形耳朵,覆盖着比亚麻色头发颜色更浓的绒毛。换一种说法,便是兽耳。这对耳朵立在她的头顶,而少女的腰际竟然还伸出了一条漂亮的毛尾巴。赫萝并非如看上去一般是青涩的少女,她的真身是足以轻易将人整个吞下的狼,是寄宿在麦粒中,活过了上百年岁月的精灵。



究竟是何等的幸运,是何等的缘分让她成为了自己的妻子,罗伦斯每天感激神灵,也无法完全表达心中的感谢。



只不过,日常生活的发展往往并不会像童话般完美。



看着那十多年来都没有变过的睡颜,以及一左一右抖个不停的耳朵,罗伦斯叹了口气,然后开口说。



「想吃饭的话,就下床到食堂去」



这一句话,终于让那副睡颜发生了变化。她阖着的眼睛紧闭起来,横缩成一团的身体也蜷缩得更小,两只耳朵开始明显地抖动。毛毯下的尾巴大概也是一样的吧。



「呜唔……呼」



最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赫萝才慢慢睁开眼。



「咱不想起来……」



接着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就像深闺中柔弱的公主一样任性。



「这阵子每晚……汝都要到很晚才肯让咱睡……」



她瞟了罗伦斯一眼,眼神中有一些非难的意味。



话虽如此,可赫萝说的是实话。



「这个嘛……我是很感谢你啦」



罗伦斯说完,弯下腰将脸凑近赫萝。



「可是,就算是睡美人,这样一下也该起床了吧?」



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接着赫萝立刻闭起眼,耳朵也像是痒痒似地抖了起来。



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多年,到底还是会厌倦吧——罗伦斯曾有这样的猜测,可如今他都没有一丝那种感觉。



这就是所谓幸福。他露出了笑容。接着赫萝也笑了起来。



「真是的,大笨驴」



「我知道你每天晚上那样子都很累,可是现在真的该起床了,你不是还有衣服要缝吗?」



当罗伦斯开始搬出现实作为理由后,赫萝好像才放弃了抵抗。她打完了最后一个哈欠,慢悠悠地从毯子中钻出来。尽管每次让她去做别的工作,赫萝总要发不少牢骚,可针线活却像是很对她的性格,而且她自己也做得相当认真。



「呜,好冷!」



「给,先披上吧」



罗伦斯给浑身发抖的赫萝披上毛纺的罩袍,接着又在杯中倒了点葡萄酒,递给她。



「好少」



面对她孩子般的抱怨,也轻描淡写地一晃而过。



「就算要喝酒也等吃完饭再说。女主人大白天就醉得昏昏沉沉,给别人看见了不好」



「汝还是这么死脑筋呐」



赫萝不情不愿地小口喝起了葡萄酒。



「所以,昨晚怎么样了?」



罗伦斯则则轻轻将手环在她娇小的背上,像是护送公主般和她一起走出卧室,然后问道。



「汝最近还不是上床就睡着了」



赫萝用肩膀轻撞了一下罗伦斯,以示抗议。



罗伦斯偏了偏身子闪过去,接着干咳了一声。



「我不是说那个」



然后,又接着说道。



「至于那个嘛……我是想要努力来着」



「哼,可现在汝不是忙得很吗?」



这种话里有话的说法让罗伦斯脊背感到一丝寒意,但他还是像约好了什么似地,轻轻抱住了赫萝。



「然后关于巡山的事,咱昨晚看了一圈,大概还不会有事。可能雪崩的地方,咱都先把雪震下去了」



「这样啊,辛苦你了」



最近连着下雪,加上又是即将迎来春天的时节,雪崩的发生很让人担心。



许多住宿的客人也选在此时离开纽希拉,因此山路的交通量比原来陡增出不少。所以赫萝这几天里,每夜都会变成狼的模样,巡视一遍山里险要的地方。



在这件工作中,罗伦斯什么忙都帮不上,一味全交给赫萝总让他心中有点过意不去。好在对赫萝而言,变成狼的模样在山里奔跑还算是一种放松,而且在黎明前的黑夜,终于结束巡视回到店里时,猛跳进空无一人的温泉池,让冰凉的身体暖和起来似乎也成了她每天的一个小小期盼。



「客人全走完之前,晚上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虽然很辛苦,但还是拜托你了」



「无妨。无论来的时候还是走的时候,客人脸上都会带着笑容,这不就是咱们这店的卖点呗?」



温泉旅店的经营,与一个人独来独往的行商生活截然不同。其中有相当累人的部分,但若是身旁有支持自己的人在,就连这些疲累也会变成喜悦。罗伦斯微笑着点了点头,便看到赫萝露出了少女般惹人爱怜的笑容。



走下一楼,赫萝便戴上了毛织的薄头巾。虽然客人们一天到晚都醉眼惺忪,所以似乎没那么大的风险,可赫萝的耳朵是绝不能给别人看见的。在纽希拉,知晓她秘密的只有这家温泉旅店里的人。



走进食堂后,汉娜大概是听到了两人的脚步声,很快便端出了给赫萝准备的餐食。量虽然没有多少,可肉的比率明显比自己的那份要多得多,这让罗伦斯不禁苦笑起来。尽管罗伦斯自认为还算年轻,可一早起来就吃这么多肉,大概还是一种不小的负担吧。



寄宿在麦粒中的狼神赫萝,与自己存在着寿命上的巨大差别,这是罗伦斯很久以前就认识到了的。可到了如今,他开始有机会一点点亲身体会到这些事实。



头脑里的理解,和切身的体会完全是两回事。



每当想到这些,罗伦斯就会切换角度,心想自己必须好好度过每一天才行。



「不过,汝哟」



「嗯?」



望着赫萝如活泼的少女般,一脸陶醉地迅速消灭盘中的咸肉时,她突然含混地开了口。



「累的还是汝这边吧。眼下人手不足,汝恐怕已经手忙脚乱了呗?」



「嗯,这个嘛,还没那么严重。再忙也只要忙过这一阵就是了,何况我以前也有点太依赖柯尔了。他说要出门远游的时候,我实在是没法阻拦」



十多年之前,在罗伦斯与赫萝邂逅,一面旅行一面卷入各种事件时,他们遇到了少年柯尔。那时的柯尔还是个修习神学的流浪学生,比赫萝这副年轻女孩的模样还要幼小。



如今他已成长为与当时的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想到这里,罗伦斯对时间流逝的可怕有了一丝实感。



同时,虽说其中经历了不少迂回曲折,但让立志成为圣职者的柯尔一直为温泉旅店工作了那么久,罗伦斯心里相当过意不去。



某一天,在与一位客人促膝长谈许久之后,柯尔终于按耐不住,决心向罗伦斯提出了要离开店里展开旅行的请求,那时罗伦斯唯一的选择就是支持他。



「不过,当时也确实……很希望他能等到春天再走」



「唔嗯。(嚼嚼)……(咽)。毕竟柯尔小鬼也是个死脑筋,若是考虑起出发的时间,他肯定又要一直往后拖下去。汝当时下决心送他离开,咱觉得是没错的」



「你这么说我就轻松多了。毕竟,耽误那么有希望的一个年轻人实在是不好」



罗伦斯取过锡杯,给自己也倒了一些葡萄酒,而他这句像是老头子般的话引得赫萝轻轻笑了出声。



「话说回来,那出私奔的戏码,就连咱也没想到呐」



咣! 锡杯和葡萄酒樽突然倒向一旁,酒液流得满桌子都是。



罗伦斯伸手要扶倒下的杯子和酒桶,拼命试图掩饰自己如葡萄酒般溢出的动摇,可一切已经覆水难收。汉娜听到声音后拿着抹布赶过来,其间,赫萝一直笑个不停。



「噗,噗,噗。汝呀,真是个大笨驴,事到如今也该认了吧?」



「认、认什么」



给汉娜帮忙时,罗伦斯的声音仍然僵硬着。就连汉娜不时朝他投去视线时,也带着类似苦笑的表情。



擦净桌上的酒后,罗伦斯坐回椅子上。赫萝轻轻挥了挥餐刀,然后指着他说道。



「柯尔小鬼不是个好男人吗? 咱觉得,他要肯接着你把这家店开下去那就真是万万岁了」



「唔呜……」



赫萝的这番话的道理,罗伦斯心里明明白白,而且他也觉得事实就是如此。



可是,明白道理,和与这样的现实不期而遇,完全是两回事。



罗伦斯每天都痛感到这一点。



何况当事人还是自己的女儿,他更冷静不下来了。



这阵子温泉旅店的生意忙到了让人头晕眼花的程度,这不单单是因为受客人欢迎。还有一个原因,是原本负责杂务的两个年轻人突然消失不见,而罗伦斯不得不自己补上他们的空缺。这之中的一个人是柯尔,而另一个,让罗伦斯完全没想到的,则是他与赫萝的掌上明珠,缪莉。



独生女儿竟然追在离开旅店的柯尔身后,跟他一同踏上了旅途。



理由是什么? 扪心自问,他当然能找出好几个答案来,可坐镇在最中心的回答是什么,罗伦斯没理由不知道。这个村子很小,这家店更小。谁喜欢上了谁,比夜里的火把还要更明显。



「那孩子要结婚,还太早了」



可就算他竭尽理性说出了自己的反驳,却还是只招来赫萝——甚至汉娜的笑声。男人不管过了多久都这么傻。两个女人的笑声仿佛是这个意思。



「那,汝说到几岁,才算不早呐?」



「这……唔……」



「老爷,您别勉强了」



为汉娜这句话不知是安慰还是捉弄的话懊恼了许久之后,罗伦斯最终决定捂住耳朵。这不是凭理性就会怎么样的事情。他明白,他清清楚楚地明白着。从女儿出生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这一天迟早要到来了。



「哼哼,还好私奔的对象是柯尔小鬼呐」



「这不是私奔吧!」



罗伦斯坚定地否决道。结果赫萝和汉娜笑得更厉害了。他冒出了去找其他旅店主人们痛饮一番的念头。



「再说了,对喜欢的人啥也不说一直忍着,这样有什么好处? 以咱的孩子来说,咱都觉得这已经晚了很久了」



看起来赫萝也对缪莉有自己的一番担心。



话虽如此,回想十多年前的旅行,罗伦斯觉得在把心事闷着不说出来这点上,赫萝才没什么资格指责别人。当然如果这话说出口会有什么下场他也很清楚,所以选择了沉默。



「兴许,是那么多教会来的人带来的影响呗」



「教会?」



罗伦斯追问了一句。而赫萝则灵巧地转着手上的餐刀,就像是用它来卷起头脑里的一根丝线般。



「汝看,就是那个。他们不是有个奇怪的习惯,不到临终的时候绝不说出重要的事情呗?」



「噢,你是说告解吗」



「唔,就是那个」



人死之际为了求得神的谅解,会对司祭告白种种事情。这些告解大部分都是自己曾犯下的罪恶或是遗言之类。但其中并不乏狷介守旧的老人终于对家人倾吐心声,或是有人坦白自己无法实现的爱恋等等,所以赫萝的想法大概也不能算错。



「重要的事情,该说的时候不说就没有意义了,就是这么个道理」



的确,罗伦斯也这么想。尤其是自己随着年岁增长,已经开始为岁月流逝感到战栗,年轻人更应该好好享受他们的青春。



只是,这样说起来,缪莉要谈婚论嫁还是太早了。罗伦斯正想到这里,突然听到赫萝唐突地说出这样一句。



「咱想早点看见孙辈的模样呐」



「什——! 你、你……!」



罗伦斯说不出话来,甚至连吸气吐气都做不到。虽然缪莉的孩子一定会非常可爱,可缪莉本身就还是个小孩子。的确寻常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嫁出去也并不算稀奇,但缪莉绝对是没到那个时间。绝对没错。别人家是别人家,不能把这标准套到自己家来。



罗伦斯拼命想要推挤开逼迫而来的现实,赫萝却在悠然自得地喝着葡萄酒。这副沉着与慌乱的对比,难说是两人间年龄的差距,抑或是父亲和母亲的差距。



柯尔做好旅行的各种准备之后离开纽希拉时,总吵着要看看外面那个广阔世界的缪莉,似乎是用了什么伎俩藏在行李中离开了家。当罗伦斯和赫萝得知这些后,他们的反应也和眼下相同。



旅途总是伴随着危险,挂念着独生女儿,连写信召她回家都等不及的罗伦斯,当时打算乘雪橇追上柯尔的船,而那时劝诫罗伦斯的也是赫萝。



两个小鬼遇上事情总是有办法解决的呗。她笑着说。



疼爱孩子才要让孩子去旅行,有这样一句说法。看到赫萝的态度,罗伦斯心想这句话大概是有道理的,可他没办法立即就接受。



唔唔唔。罗伦斯发出懊悔似的呻吟。可赫萝却像泡在温泉池里般,闭着眼睛开口说道。



「不管怎么说,咱希望那孩子人生第一次的旅行,能开开心心的就好了」



看起来像是不负责任,却又并不是不挂念着孩子。作为父母最让人享受的部分全被赫萝一个人抢走了,罗伦斯只能恨恨地盯着她。



赫萝露出苦笑,像是拿罗伦斯没办法般,凑近了他。



「一切都在随着时间流转。可是,只有咱会一直陪在汝身边」



比罗伦斯低了不少的赫萝,抬起那双漂亮的眼睛,直视着罗伦斯。



「这样汝还有什么不满呗?」



已经被将了一军,他什么都再说不出来了。在活过了数百年的赫萝看来,这眼前的一切都不过只是短暂路途中的一幕而已。赫萝曾为此而难过,甚至打算与罗伦斯告别——因为与其要目睹罗伦斯最终离开自己,还不如在受伤之前就选择结束一切。而到了今天,在离别的辛酸与此刻的欢愉之间,她还是选择了后者。



罗伦斯垂下肩膀,表示自己认输。



「完全没有」



「哼哼」



赫萝露出微笑,将头靠住罗伦斯的肩膀。罗伦斯轻轻把手放在贤狼的脑袋上,觉得这颗小小的脑袋仿佛能被自己一只手心就盖住似的。



自己手中的幸福,一定也就是这么多了。



这些就足够了。



「你还要酒吗?」



听到罗伦斯询问,赫萝这样回答。



「汝若是肯陪的话」



真是敌不过她,罗伦斯只能露出笑容了。



他轻轻亲吻赫萝的额头,然后将空了的酒樽交给一脸无奈的汉娜。



当晚正好是村里每月一次的聚会。罗伦斯带着酒和菜肴,全身发抖走在夜晚月亮时隐时现的小路上。最初来到这村子时,深山里的夜路总让他有种难以抹去的恐惧感,可到了今天已经完全习惯了。



而且客人多的旺季,村里的各处都会点起暖暖的灯火,一直到很晚。笑声,歌声与乐声交织在一起。那副光景总有种异于现世的幻想气氛,罗伦斯有时也会和赫萝一起来观赏。



走在路上,不时会遇到从一间店转战另一间店,大受客人欢迎的乐师们,罗伦斯和他们点头打招呼过后又继续前行。在这片土地居住了十多年,他渐渐觉得自己融入其中了。



不过,这样有好,也有坏。



「噢! 我们的罗伦斯先生终于出现了!」



刚一走进公房打着火把的大门,他便被一阵欢呼声包围。



罗伦斯还在疑惑时,已经醉得面红耳赤的旅店主人们纷纷上前,使劲拍着他的肩膀。



「来啊,罗伦斯先生,今天咱们要一直喝到天亮!」



「哎? 啊,可是——」



虽说已经来到这个村子有十余年,可纽希拉不少店铺都是在他出生时就已经开张,甚至在他出生前很久就建起了的。在这群老资历的店主面前,罗伦斯必须时刻谨言慎行,同时这些店主也是生意上的对手,罗伦斯不能和他们靠得太近,反倒是有时还会因货品的竞购而发生一些冲突。



他们突然是怎么了? 罗伦斯正在思量,有人拿着酒杯开口说道。



「罗伦斯先生,你一定很难过吧,可生活里不全是这样的难过!」



「啊……呃, 您在说什么……?」



「没事没事! 女儿嫁出去后的感受,我们每个人都懂!」



「嗯? 啊、啊……」



现在,罗伦斯终于明白这群店主为何会轮番向自己劝酒了。



他们每个人,都是女孩儿的父亲。



「呃,不过,他们两人还并不是那样的关系……」



「哎呀,你不愿意承认的心情我理解,我很理解啊!」



又一个人不由分说地开始安慰起他来。罗伦斯只好暧昧地笑了笑,而心中却一直反复默念着:不是私奔,不是私奔,不是私奔……。



「啊——,诸位! 抱歉搅了各位的兴,不过这些还是放到会后再说吧」



直到主持者拍起手,这群店主们才像是从魔法中清醒般,纷纷返回自己的位置。



只是,有人就算坐在座位上,仍想起了女儿出嫁时的情景,竟暗自啜泣起来。与其说这副模样让罗伦斯惊讶,他更感觉到了一股暖意。原来这群一直和自己在生意上较劲的对手们,也是住在同一个村里的伙伴。



「今天,恐怕是冬天里最后一次集会了。也就是说,下个月积雪就会化掉,客人们会走掉,为了修理折腾了一冬天的房子,也为了准备夏天的生意,咱们又得为买来的货物怎么分之类的事情争个不停了」



坐在长桌两边的旅店主人们纷纷露出困扰的笑容。纽希拉是个深山里的小村,只有一条蜿蜒的山路将它与斯威奈尔这座城市连接起来。所以在物资方面,各家店铺之间无论如何都会有竞争。



「对了,说起这个,我听到了一个消息」



有人举起手,开口说道。



「西边那座山的另一面,听说要建起一个新的温泉街」



「啊,我家也听说了」



「什么? 真的吗?」



「山的另一面……那客人们会怎么样?」



「肃静!」



主持人喊了一声,才暂且压住了嘈杂。这件事罗伦斯也从乐师们口中了解过。有人对他说,来年或许就不会再来纽希拉了。



「——我也听说过,似乎是真的」



瞬间,屋子里沸腾起来。增加一个生意上的对手不会有任何好处,而且还有一点更让人在意。那个新的温泉街,会想哪里采买需要的物资?



「所以说,他们或许也会跟斯威奈尔那边购买货物」



神啊! 不知是谁喊道。就像一条河的水量总是大致固定一样,能从蜿蜒山路中运进来的货物数量也总是一定的。



而且,既然会从斯威奈尔调集货物,也就是说通往那处温泉街的路,同样是从斯威奈尔延伸出来的。



不仅是物资,现在客源也要面临危险了。



「换作是老早以前,我倒还会拿着棍棒翻山越岭……」



主持人说完,嘈杂声就变成了笑声。



「我们纽希拉,是历史悠久,名满天下的温泉乡。所有争端都会在这里的温泉池中消融掉。我们必须凭着自己的魅力,把客人吸引过来」



没错! 底下响起了赞同的声音。



「可是,该怎么做?」



有人提出了这个理所当然的问题,却引得全场噤住了口。



主持人笑了笑,咳嗽两声,突然将视线转向罗伦斯。



「所以我提议,罗伦斯先生以前的那个主意,现在或许应该认真考虑一二了」



所有人的视线一下集中在罗伦斯身上,让他一时脑中只剩空白。



「啊,呃,是说要在村里办新祭典的那件事吗?」



「没错」



好几年前,罗伦斯便提出是否可以利用闲散的春秋两季做点什么事情。这两个季节里,无论哪个地区都会纷纷举行祭典、集市,或是宗教仪式。城镇里虽然人潮涌动,拥挤不堪,却不会有人特地千里迢迢跑到深山里来泡温泉。



因此纽希拉在这两段时期内会非常冷清,冬天雇来的帮佣没什么活可干,饮食开销却依然如常,可解雇了又不知道夏天还能不能再重新雇来。随着客流因季节而剧烈变化,这样的成本是每家店都要面对的。



倘若春天和秋天,纽希拉有比别的地方更吸引人的节目,或许就可以招徕一些客人。罗伦斯曾有这样的打算。



「但是,这主意不是后来不了了之了吗?」



有人小声说。



「当时大家都觉得麻烦。反正还不如春天秋天好好休息休息」



罗伦斯原本以为是说这些话的旅店主人们太自甘堕落,可到了最近他竟有了同感。不赶路就赚不到钱的行商生活,和同一片土地上每天重复的旅店生活是截然不同的。



「这样只顾坐享其成,搞不好到头来是要摔一大跤的,就像教会一样」



主持人的口吻虽然严肃,但底下的旅店主人们只是纷纷抱着手臂,露出一副犹豫模样。



有关教会,罗伦斯并不了解太多。他只知道在山的外面,教会正面对着一个重大转折点。十年前便已经徒有其名的护教战争正式终结,人们都以为和平终于要来临时,正教会的内部却出现了敌人。柯尔似乎就是从客人口中听到这番话,才开始变得坐立难安,并认为如果投身这个时代的浪潮中,自己将会终生后悔。



「诚如各位所知,与异教徒的战争已经结束了。纽希拉曾经是敌人领土内充满危险和魅力的秘境,可今后这样的地位还能继续保持吗? 我们应该尽早做好下一手准备」



主持人虽然是出生在这个村子的纽希拉人,但他年轻时便进入了南方的大商会中,因此思考方式也和南方人一样。



他的话让人无可挑剔。众人的掌声也证明了这一点。



而这掌声显得颇为踌躇的理由,人们心里也同样清楚。



「所以,到底该怎么做?」



主持人伸手拿起了长桌上的酒樽。



「这一点,就要由大家来共同考虑了」



虽然感到了危机,却没有主意。何况要是真搞得全村上下一起出动又是更多麻烦,毕竟提出了主意,就必然会被推到出头的位置上。



说是大家一起考虑,可很快讨论就变成了酒宴,这也不能责怪谁。毕竟这种时期的聚会除过商议事情,另外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让熬过一年中最忙时节的店主们,得到一个休息的机会。



家里有女儿的店主们又纷纷围着罗伦斯,将话题引向缪莉和柯尔的「私奔」事件上,结果这一天到最后也没有什么进展。



不过,白天赫萝说过的那些话一直萦绕在罗伦斯的脑海一角。



一切都在随着时间流转。



该做的时候不做,到头来一定会后悔。



这样看来,缪莉或许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



几种想法同时涌上心头,罗伦斯只能有意用葡萄酒将伤感强压下去。



尽管漏洞百出,罗伦斯还是忍着宿醉的头痛,做完了第二天的工作。



一个客人回去,两个客人回去,很快,几乎所有的客人都离开了。



托赫萝的福,雪崩之类的事故都没有发生,纽希拉应该能平安无事地迎来春天。



「唔……果然,还是有太阳时的温泉池最棒了呐」



最后一位依依不舍的客人被使者硬是拽走的当天,赫萝便急不可耐地跳进了温泉池里。乐师和舞娘们此时也都离开村子,前往城市参加春天的祭典去了,赫萝总算得到了能够不用提防别人的视线,好好放松一番的机会。



「汝也进来泡泡呗,把一冬天的疲累都泡化开」



「嗯? 嗯……」



罗伦斯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声,接着把熏肉,冰的几乎冻住的烧酒以及最近赫萝开始中意的,某位旅人教给她做法的蜂蜜配奶酪放在浴池边——当然,这些全都是为赫萝准备的。



期间,罗伦斯的眼睛始终没看过赫萝那光洁可爱的胴体一眼。他的视线一直集中在别的什么上。



「大笨驴!」



「呜哇!?」



唰,一捧温泉水泼来,罗伦斯慌忙跳到一旁。接着他首先确认手里的信是否平安无事,却被不知何时从池中爬上来的赫萝一把夺了去。



「汝要这样一直没出息地看到什么时候去! 他们俩肯定好好的,何况那两个小鬼就是遇上什么大事,也总有办法度过去不是?」



「唔,啊,唔……」



罗伦斯就像是被夺了食的牧羊犬般,视线追着赫萝手中的那封信——那封柯尔和缪莉寄出的信。内容的前半部分是柯尔写的,后半部分则出自缪莉手笔,第二页还有他们一起写下的内容。



信中提到,下山以后他们发现世界的变化比听说得还要更剧烈,也学到了许多——这是柯尔写的。下半部分则用满是别字的笔迹写到,南边有许多人,非常热闹。有各式各样的食物,也有很多有趣的事情。



罗伦斯读到缪莉写的部分时,已经有好几次露出大惊失色的表情,但当他读到第二页时,整张脸都僵住了。



上面描述了两人在阿提夫被卷入的骚动,以及其来龙去脉。而且每当柯尔客观地描述什么,或是顾及罗伦斯的心情,试图尽可能平淡地记叙事实时,缪莉便会存心捣乱,要么歪曲他的记述,要么就将事情写得更夸大吓人。



简单概括,大概就是虽然经历了一番惊险,但总算以平安无事告终,柯尔在这期间提心吊胆,而缪莉则似乎非常享受。罗伦斯一面同情着认真的柯尔,一面又觉得只要缪莉开心那就比什么都好,随即露出微笑,可接着他便想到若是这期间稍有差错,或许这封信的内容就会完全不同,顿时感到一阵后怕。



一个原因,是两人的经历就如同自己和赫萝曾经的旅行一般,堪称命悬一线的冒险。而另一个原因则是——。



「话说回来,那两个小鬼的关系真是亲呐」



赫萝扫了扫从罗伦斯手中抢来的信,接着发出怪笑。两人间有多么亲密,这封信的确就是证明。



在同一个房间,同一点蜡烛的光亮下凑近脸,肩并肩,手挽手……。



「柯尔他,嗯,没错,确实是个好兄长」